第48章

賈詡賊賊一笑:“將軍莫要擔心,嚴氏那點底子,已經被賈某摸的清清楚楚。她雖然有其過人之處,但畢竟經驗不足,思維太過簡單,所以根本不成氣候。這次若不是有陳宮替她出謀劃策,單憑她一人之力,萬萬不會構架出如此縝密龐大的陰謀。以後將軍面對她時,處處提防些也就是了。”

我痛苦地抓了抓頭髮,呻吟道:“唉,哪裡還有什麼‘以後’?鐵羌盟的事先放置一旁,就說主公讓我後天親自監斬安羅珊,單單是這一關,我就過不去啊。先生,你可有妙計助我?”

“這兩件事情都非同小可,當真不易辦啊……”賈詡皺起眉毛,手指在大腿上輕輕敲擊,“這次的敵將馬超,聽說是馬騰長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因此有‘錦馬超’的美名。此人武藝不在其父之下,擅使七十斤的巨鐵矛,無堅不摧,縱橫關西,所向無敵。派馬超爲將,可見鐵羌盟這次東進勢在必得。最糟糕的是,天子可能已經落入他們手中,若是韓遂打正了復興漢室的旗號,我們連政治優勢都沒有。”

他擡頭望着屋頂,怔怔地沉吟道:“至於安羅珊一案,疑點極多……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去行刺呂布?”

我黯然長嘆,附和道:“我也想不通這一點……羅珊處處能爲大局着想,對我更是忠心耿耿,根本不可能做這種事啊。”

賈詡沉思道:“這行刺有真有假,說不定是針對您設下的圈套……但不管怎麼說,原因都已不重要,關鍵在如何處置‘兇手’,而且處理不當,後果會不堪設想。若是殺死安羅珊,您身爲一郡之主,卻連自己的部下都無法保全,還有什麼威信可言?若是不殺安羅珊,那呂布很可能一口咬定您就是主謀,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您下手……”

他話題一轉,道:“將軍,如今局面雖亂,但千頭萬緒,癥結的關鍵還是在於呂布……您也該早作決斷了罷?”又向前探出身子,盯着我的眼睛低聲道:“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如今只有和呂布拼個魚死網破,纔有機會遠離這是非之地,拯救安姑娘的性命!”聲音雖低,卻充滿殺機。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如今只有和呂布拼個魚死網破,纔有機會遠離這是非之地,拯救安姑娘的性命……

我和奉先公,竟然要以這種結局收場麼?

我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嘴裡又澀又苦,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

黃色的天空……血色的土地……呼嘯的烈風……

奉先公騎着巨大的赤兔……矗立在血沼中央……地面上血霧蒸騰,人影若隱若現,眼前如夢似幻,主公好像天宮的戰神,從雲端降到凡塵……

面對典韋時,奉先公那與四周空間水乳交融、和天地合爲一體的無敵氣勢……

東郡郡府四合院裡,演武堂前,那白衣如雪,一手擎方天畫戟揹負身後,對我諄諄教導的嚴師……

……

奉先公那獨特的金屬顫抖嗓音,彷彿依然在耳邊迴盪……

你是壯士,是天生的軍人,應當在千軍萬馬征戰的沙場上獲得自我的價值,尋找自我的榮耀……

明達,今日這一番較量,證明你不愧是我親自挑中的戰士……千萬莫要妄自菲薄,明達,你已經踏上了通向武道顛峰的必經之路……

武道之路不僅僅是一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武道,按照自己選擇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屬於自己的那一片藍天……

我已經幫助你走上了武道之路,傳授了你鍛鍊之法。至於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

“回想今夜經歷的一切,彷彿我身處一個不真實的噩夢,”我微微苦笑起來,“回到驛館之後,我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如果這只是夢魘,究竟什麼時候我才能醒過來,回到真正的現實中去呢?”此時自己心中的混亂苦澀,又有誰能瞭解。

我緩緩睜開眼睛,隔着炭盆騰起的熱氣,看到對面賈詡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旋即又低下了頭:“賈先生,您覺得我是號人物,可你知道我真髓原本是什麼角色麼?我只是個流民,只是一個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裡,隨時有可能橫屍街頭的無名小卒!”長長吸了一口氣,擡頭望向窗外,但我卻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想看見:“自從遇到了主公,他提拔我,教導我……如果不是主公,我又怎麼能有今天的成就?”

說到此處,心中不禁又是一痛:主公,您改變了我的命運,而現在提防我、懷疑我、猜忌我,甚至要謀殺我的人,還是您。

輕輕搖頭,穩定了情緒,我嘆了口氣,淡淡道:“賈先生,您勸我和主公一博,可能這確實是目前的最佳選擇。可您不瞭解我,您太不瞭解我了……我真髓是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大丈夫。您讓我背叛自己的恩主,我就是死,也做不出來。”說着又不禁苦笑起來——只是連自己都能感覺到,這笑恐怕比哭還難看。

“今天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不可避免了。真髓雖然不願做叛賊,也絕不是束手待斃之人——我決心已定,設法救了羅珊之後,就遠走高飛。只是主公對我的恩惠,先生您對我的厚望,恐怕真髓盡終生之力,都永遠都無法回報了。”

賈詡不動聲色地聽完我一席肺腑之言,緩緩道:“將軍忠心耿耿,氣節高尚,佩服佩服。”他聲音忽然高亢尖銳起來:“只是賈某要問將軍一聲,那中牟數萬備受荼毒的百姓對您的厚望,您也可以棄之不顧麼?那些誓死追隨您的將士對您的厚望,您也可以棄之不顧麼?如今中牟內有呂布胡作非爲,外有鐵羌盟大敵當前,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百姓將士,無不寄希望於將軍能力挽狂瀾……您,就能夠視若無睹,一走了之,獨善其身?”

我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

賈詡眯起眼睛,射出冷冷寒光,那雙洞徹世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將軍,您最好再三思量。”

忽然聽到密集的雨聲中夾雜着幾聲異響,分明是有人從後門翻牆進了院子。緊接着房門猛然打開,的魏延從雷電交加的黑暗中顯身鑽了進來,在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魏延反手管上門,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壓低聲音道:“嘿,我來晚了……賈老頭,你猜得真準,正門果然有人監視!”見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趕忙解釋道:“主公,您剛纔被郝萌叫走,賈老頭馬上讓咱去聯絡被呂布收編的弟兄,約好了半夜到您這兒見面……”說着猛地一拍後腦勺,回身拉過身後那人,笑道:“糟糕糟糕,我還沒引見呢,這位是鄧博。主公,鄧哥當初也是侯成將軍的人,您西征的時候,我們哥倆一個是屯守,一個是屯副,屯守兵被呂布收編後,呂布讓鄧哥當了個百人督。”

我仔細打量,這鄧博年紀將近三十歲,身高七尺,乾瘦的身體彷彿骨架一樣,面色黃裡透黑,骷髏似的瘦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雖顯瘦弱,但我分明感受到,此人的身上別有一種強悍殺氣,絕對不是普通角色。

看到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鄧博絲毫不爲我的眼神所動,坦然與我對視,拱手行禮道:“小人鄧博,參見偏將軍。”我趕忙起身還禮,心裡卻有些嘀咕,既然原本是侯成將軍的部曲,看來此人應該投靠我很久纔對。自己對記憶力很有自信,若是有這麼一個手下,爲什麼對他偏偏一點印象都沒有?

魏延看出了我的疑問,笑道:“主公,鄧哥跟我是同鄉,都是義陽棘陽人,災荒害得他妻離子散,這才當了兵。鄧哥武藝很好,每次打仗都死戰不退。上次侯成將軍被夏侯淵伏擊,要不是鄧哥奮力衝開血路,我們大夥兒就全回不來了,結果鄧哥卻養了幾個月的傷。再加上他個性孤僻,每次仗一打完,就不知躲到那裡去了,也不分戰利品,所以您一直都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

聽魏延說到“妻離子散”,我看到鄧博眼裡閃過一絲沉痛之色。他揮手打斷了魏延,淡淡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作甚。”然後向我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倒,沉聲緩緩道:“將軍,您和安護衛比武時小人也在場,那時您說,身爲一個軍人,不能置百姓們於不管……我鄧博被亂世害得家破人亡,說白了參軍就是爲了尋死而已,但自從聽了您那一席話,小人下定決心,誓死追隨將軍。”說着除下溼透的外袍。

我定睛一看,呼吸不禁爲之一頓:“這、這是什麼?”只見他外袍下面是一件粗糙的灰袍,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蘸血的指印!

鄧博垂下頭,聲音低沉道:“如今軍中大半都是抓丁抓來的新兵,呂布進城後,抓他們當兵不說,還殺了他們的家人,毀了他們的田地。每到夜深人靜,很多人都偷偷地哭,想念親人,想念將軍。文長今天來到屯裡這麼一講,大夥兒聽說您遭到奸人陷害,無不義憤填膺。弟兄們知道我跟隨魏延來見您,就紛紛割破了手指,挨個兒把血印摁在小人內袍上——大夥兒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這是他們那些笨人,唯一懂得的表達心意的法子了……”他猛地擡起頭,盯着我一字字道:“弟兄們讓小人爲您帶句話,‘將軍若是看得起我們,只要派人招呼一聲,哪怕是要我們自己的人頭,我們也照樣割給您!’”

聽了這句話,腦子一熱,只感到熱血上涌,沖天豪氣陡然而起。我伸出右手用力抓住鄧博的肩頭,感受着血袍的粗糙,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話。從回師之後,無數陰影織成的羅網始終籠罩在自己的頭上:主公的猜忌、外敵的強大、羅珊的生死……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透不過氣,幾乎要窒息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裡。在這個時刻,還有什麼能比信任和支持,更加鼓舞我的呢?

“鄧博,把血袍脫下來,換上這個罷。”左手揪住自己的領口,一把將身上的錦袍拽下來,罩在鄧博身上。迴應着鄧博驚異的目光,我聚焦視線看向他眼睛的深處,微微笑道:“既然是弟兄們的心意,我不趕緊接受穿在身上,還等什麼?”

鄧博看着我,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動,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低下頭去,用力地磕在了地面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