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曹操雖然狡詐多智,但是想從奉先公眼皮底下來個大轉移,這可能麼?”雖然下令整軍向南急行,但我仍然半信半疑,“萬一奉先公決心出兵攻擊他的大營,那他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麼?”

張遼策馬與我並行急馳,聞言後嘆了口氣:“當初曹操曾孤身一人,潛入張讓府中行刺,張府驚覺,曹操手刃十數人,越牆而走,足見此人之敢於行險,實爲一代奸雄!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瓠子河曹營的軍械糧草,早被他先行轉移,即便奉先公奪下營寨對他也沒有什麼損失。”

回想起傍晚見到的那河對岸鴉雀無聲的曹營,我恍然大悟,不由得點頭稱是,對張遼的判斷力更是大感欽佩。

部隊很快轉向南行,我們快馬加鞭地衝向高順將軍大營方向。

只聽張遼焦急道:“如今饑荒連年,濮陽的存糧也快吃空了。雖然曹軍與我軍情形相差無幾,糧草都即將告罄。但收穫季節馬上就要到了,一旦我等被迫入城固守,曹軍正好能夠輕鬆收割周圍的作物補充糧草。到了那時,這濮陽城不用打也破了!”

聽到這一句我全身一震:“天,我想到了,曹操恐怕是已經糧盡了!”

張遼聽到我的話也是一怔,他大聲道:“不錯!定是操賊糧盡,又不甘心就此無功退兵,故而孤注一擲地行險!”

他忽地放聲狂笑,笑聲在廣闊的原野上遠遠地傳開:“好!照這麼看,只要我們援救及時,確保南大營不失,敵軍必退!到時我等銜尾追擊,定叫操賊全軍盡滅、束手就擒!”

經過馬不停蹄的急行軍,南大營那黑黑的影子與稀疏的燈火已然在望。我不由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身旁的張遼,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閃動着欣喜的光芒。

驟變忽起。

一團刺眼的光亮在無盡的夜色中爆開,隨之化做沖天的火光!

我大驚之下向火光處望去,遠處高順將軍所在的南大營瞬間化爲一片火海,刺耳的兵器交錯之聲、士兵的吶喊與慘叫聲嘈雜地交織在一起。

大地在馬蹄下飛速地倒退。

望着遠處烈火沖天的景象,我的胸口彷彿也燃燒起來,焦躁而灼熱。

到現在爲止,曹操的計劃可以說大功告成:即便是我與張遼的援救隊及時投入戰鬥,與高順將軍合兵一處也不過三萬四千人,曹軍這次傾巢出動,主力有六萬之衆,兵力差距實在懸殊。而且南大營開闊的地形開闊,曹軍可以將全部兵力一次性投入全面猛攻,再加上已經燒燬了大營的防禦工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多想無益!事到如今也惟有一戰了,不是麼?感受着長戟傳來的冰冷,心情逐漸鎮定下來。

距離近了,慘叫聲與金鐵交鳴聲愈來愈響,景象也漸漸清晰:熊熊烈火閃爍下,敵人的士兵如潮水般從黑暗中涌出,發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衝擊:他們高舉着無數火把,一面四下裡放火,一面在南大營的柵欄和軍帳間和高順將軍所轄的士兵們展開白刃戰。

眼看快衝到營門,忽然側面殺聲震天,原來一隊曹軍騎兵發現了我們,蜂擁着前來堵截。

張遼側頭在我耳邊喊道:“明達,你我分頭行動!你去與高順將軍合兵組織抵抗;我去突襲曹軍主力,直取曹操的項上人頭!”神色肅穆莊嚴,竟有種慨然赴死的剛勇。

“突襲曹軍主力,還取曹操的人頭?”我不由一愣,眼下敵衆我寡,殺過去跟去送死有什麼區別?隨即猜出了張遼的用意,他不過是打算去拖住敵人,爲我們重新組織抵抗贏得更多的時間。

我大聲道:“張將軍忒也小看我真髓了!曹操首級的大功,還是讓與在下罷!”張遼從軍以來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就好像是呵護幼弟的兄長一般。我怎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送死?

不等他回話,我回頭對士兵們大叫道:“衝鋒隊跟我來,咱們去取曹操的首級!”

說着撥轉馬頭,用長戟向南面的曹軍來處遙遙一指,戰士們轟然響應。

張遼神色一變,急道:“明達,你這是做什麼?”

我笑道:“張將軍,我不懂得什麼兵法,只知道硬衝硬殺,指揮士兵反擊抵抗那麼複雜的事還是你去罷——再推三阻四的,當心耽誤了主公的大事呀。”

聽到我頭一次用“張將軍”來稱呼他,張遼先是愕然,爾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提氣高叫道:“高將軍,張文遠奉主公之命,率部前來救援!”接着伸手在我肩膀用力一拍,沉聲道:“一定要活着回來!”

目送着張遼右手長戟,左持環首刀,輕而易舉便殺散那股曹兵衝進了火光煙霧瀰漫的大營,我們繼續向南前進,迎着曹軍攻來的方向衝過去。

密集的箭雨從前面無盡的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襲來,旁邊的五、六名將士瞬間身上中了三箭以上,翻滾着掉下馬去。

我大聲咒罵着,將手中長戟舞的風雨不透,細微碰撞聲不絕於耳,箭支紛紛下落。

衝出數十步,忽然眼前的黑暗變成一片白光:原來前方曹軍一齊點燃了火把!

突如其來的火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接着無數的火把與箭支一齊飛過來!剎那間,耳邊充斥的全是士兵慘叫與墜馬的聲音。緊接着,耳膜裡灌滿了隆隆巨響,仔細分辨才發現是無數騎兵衝鋒時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這巨響令大地都爲之戰慄顫抖!

布成錐型衝鋒陣的曹軍騎兵從正面突擊過來!

最前端的我,上下左右,視野頓時全部被敵騎所佔據。

我不怒反喜:正面衝鋒雖然難以抗衡,但總比對付藉助黑暗連續射擊的弓箭手要來得痛快!將一切雜念拋之腦後,我全心投入手中的長戟奮力向前衝去。連斬數敵之後回頭瞟了一眼,士兵們已排成錐型陣,緊跟着我深深地楔入敵軍之中。

兵刃交錯,兩軍最前鋒的戰士不斷濺血倒下,無主的馬匹四散奔逃跌倒,使得兩軍接觸的瞬間,敵我都爲之一滯。

還沒喘過一口氣,隨着尖銳的破風聲,一支鋼槊從正前方如毒蛇般刺過來。槊尖吞吐閃爍不定,忽然抖成一朵鋼花,捅向我的前胸。槊還未到,激起的風壓象巨石一樣撞過來,令我的胸腔竟然爲之縮緊!

我屏住呼吸,反手一戟挑在敵槊尖上,身體微微左傾,企圖將這一槊化解。豈料槊尖竟然不爲所動,少許下沉之後依然向我小腹扎過來!

我趕忙身形再變:身體重心向右壓,同時長戟全力向右側一帶,總算將矛推開。壓力過後,心中不免暗暗吃驚:這一槊雖然遠比不上奉先公的戟法神出鬼沒,但攻勢凌厲之極,那股子剛猛無匹的殺氣更令人難以抵擋。此人究竟何方神聖?

沒等我留意他的模樣,戰馬衝鋒的高速已經使我們貼身而過。

我不甘就此罷手,身體向後徹底躺倒在戰馬上,右手運戟照着此人背影用力猛刺。那使槊的敵將虎吼一聲,同時雄軀一扭,無比純熟地滑到跨下戰馬的腹部左側,輕鬆躲開一戟之後重新翻身上馬。長槊舞動,兩名前來狙擊他的士兵一中前胸、一中脖頸,當即斃命落馬。他的槊法固然沉猛,而靈巧的騎術更加令我歎爲觀止。

不容我多加感嘆,直立身體之後,發現前面敵兵三名騎手挺長槊向我急衝過來。我將身體伏低閃過長槊,反手同時用力運戟扇面橫掃:頸血狂噴一尺多高,連人帶馬六顆頭顱飛上漆黑的夜空。

面前忽然一片清淨:我們終於突破敵陣!回頭遙望大營,只見火光搖曳下曹軍的大隊精騎人頭涌涌,猶如地獄冒出的羣鬼,伴隨着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洪水般壓過去。我心中暗自發愁:雖然有張遼的援軍助陣,但是曹軍的主力騎兵團剛剛全線投入戰鬥,勝負實在難以預料,何況剛纔那使槊的勇將在曹軍中也不知還有多少。

溫熱的血液與碎肉噴在我的戰袍和鐵甲上逐漸變的粘稠冰冷。回頭再看看左右,三千騎士已經人數銳減,人人負傷累累,好象一個個血葫蘆。但他們依然面不改色,手持長矛策馬緊緊跟隨。

我放聲大笑:“好!大夥兒英勇無敵,沒有一個是孬種!讓曹操再看看我們的志氣罷!”話雖然說得激昂壯烈,但是嗓音已經由於疲憊和嘶喊變的沙啞不成樣子。

話音剛落,就聽見“咚、咚、咚”沉悶的戰鼓響起,眼前黑色的平原瞬間重新成爲白晝:無數的火把舉起,曹軍的主力部隊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

沒有密集的箭雨,沒有騎兵的衝鋒。

敵陣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大櫓盾,隨着鼓點緩緩地壓過來就象一堵堅不可摧的鐵牆。這種櫓盾底部可以深深刺入泥土,立穩之後無論是弓箭還是兵器都可以抵擋,是活動的堡壘工事。

巨盾上端露出後面無數高舉的矛尖。看到它們,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長矛長度大約有普通長矛的三倍,是騎兵衝鋒的剋星。如果我繼續衝鋒,一排排平伸的長矛會形成刺牆,保證連敵人的頭髮都沒有摸到,馬匹和騎士已經被刺成肉串。

想起剛纔那密集的箭雨,曹軍陣中隱蔽着上萬弓箭手是毫無疑問的。

回頭看看身邊的不到兩千騎兵,我惟有下令全軍停下重新整隊:以這點兵力衝上去和雞蛋碰石頭沒什麼兩樣。

巨盾忽然分出一條路,七八騎從盾後來到陣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黃馬,馬上騎士乾枯瘦小,全身披掛整齊,在無數火把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盔明甲亮。此人右手倒提着一柄長槊,左手提着繮繩,縱馬奔馳的舉手投足都頗有種玩世不恭的味道。這種氣質與奉先公很有些相似,卻又大不相同:奉先公那是一種對世俗冷眼旁觀的蔑視;而他顯示出對整個世俗的玩味和無所不能的怡然自得。他的身上另有種獨特的霸氣,和奉先公那種幾乎壓倒一切、摧毀一切的感覺截然不同,這是一種將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上、視他人如草芥糞土的霸氣。

我從沒見過此人,卻自然而然地察覺了他的身份:他當然就是曹操曹孟德。

除了曹操,誰還能有這種氣勢和風度?

曹操一直來到我的面前數丈處才停下來,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沉重的虎紋鋼盔下是一張普普通通的臉:焦黃黎黑的皮膚,消瘦的面頰,但配上他那深邃的、蘊藏着無窮智慧的眼睛,竟然產生出一種決不平凡的奇異魅力,令人不敢仰視。在這銳如鷹隼的目光注視下,我竟產生出一種被徹底看透的畏懼感。

“真髓,真明達,”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曹操手捻稀疏漆黑的長鬚,放聲大笑,“看你小小年紀,分明還未行加冠之禮,竟能突破了夏侯淵的精騎,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可惜此番你自投羅網,自信還跑得了麼?”聲音渾厚低沉,非常悅耳。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矮小的人竟然可以發出如此洪亮威武的聲音。

此刻我才知道,原來剛纔那使槊的勇將就是我這次任務的目標,夏侯淵。

耳邊曹操的話語仍然在繼續:“真髓,今前不能破我大軍、後又不能救高順,已是自身難保。你這麼一點年紀,倘若就此戰死,本府也爲你可惜啊。事已至此,何不歸順本府,也好創立一番事業?”

我沒有答話,心中卻盤算着一個忽然冒出來的念頭。

單看曹軍的陣容,我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了,這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勁旅根本不是自己這點微薄兵力所能擊退的。眼前惟一的解決辦法,只有閃電般衝刺過去,出其不意地一舉把曹操刺於馬下!

刺殺曹操!

曹操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八丈的距離。

殺掉他就能結束這一切!

我的呼吸與心跳不禁爲這個念頭而加快了許多。我在臉上做沉吟不決狀,不動聲色地慢慢握緊了手中沾血的長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