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初春的南風暴躁粗魯地在街道上穿行,颳起地面上的黃土,揚到天空再撒下來。

天是黃的。

大概百姓們畏懼士兵四處抓丁,所以中牟街面上一個人都沒有,家家緊閉了房門,整個小城死氣沉沉。但我卻能感受到,無數只擔驚受怕、驚惶失措的眼睛從門縫裡偷偷向外觀瞧。

我的心裡不禁升起奇異的悲涼感:剛遷民分地之後那生機勃勃的景象到哪裡去了,這難道就是在自己精心治理下曾經煥然一新的小城麼?回頭看看身邊的幾個人,安羅珊正吃驚地環視四周,淡紫色瞳仁裡彷彿點起了一把火,激烈地燃燒着;高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緊蹙着眉頭,什麼也沒說,但顯然也深深爲這種狀況感到痛心;胡車兒滿不在乎地跟在我身邊,對四周連看都不看——我暗自嘆息,他是羌人,曾經作爲張濟的部將跟隨董卓屢屢征戰,洛陽、長安、三輔那種種慘狀早司空見慣,已經麻木了;魏續在我前面策馬而行,我看不到他的臉。

心情萬分沉重地來到中牟官邸門前,我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要把自己手頭全部的兵力都交給主公也無所謂,只要他能終止抓丁,恢復中牟往日的氣象。

幾個人下了馬,走進府邸。剛步入院子,就聽見裡面乒乓亂響地摔東西,彷彿是主公正在大發雷霆地罵人,中間還夾雜着女人嚶嚶的哭泣。我們四個一同止步,把疑問的目光投在魏續的身上。

魏續好不尷尬地迴應我的視線,搓着手苦笑道:“唉,這次被曹操打敗以後,主公受了刺激,喜怒無常。每天從大早上就開始喝酒,一直喝到下午,然後就開始罵人,逮住一個罵一個……所以剛纔我纔不放你們進城。要是你們明天早上見他,主公還能清醒些……現在既然你們來了,就自求多福罷。”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曾何時,那麼英武強幹的主公變得精神如此脆弱了?

魏續沉鬱道:“唉,明達,自從你小子離開了濮陽西進,陳宮大肆推薦提拔兗州的親朋好友在主公身邊任參軍,幾個傢伙七拼八湊地號稱什麼狗屁‘兗州士’。這幫龜蛋實際上對行軍打仗屁也不懂,把軍務什麼的搞得亂七八糟;只知道天天高坐清談拍馬屁,直把主公捧上了天,鼓吹成了不可一世、繼往開來的無敵豪雄。主公原本就自恃甚高,被他們這一堆湯灌下去,漸漸疏遠了我們這些老弟兄。我和張遼曾經勸他遠離那些人,但主公根本聽不進去。結果我們話說重了點,主公怒了——看在親戚的份上,沒把我怎麼樣;張遼可就慘大了,屁股被打開了花。”

他惡狠狠笑了幾聲:“陳宮這王八蛋也一樣倒了黴。他是打算利用這些人進一步抓權,可沒想到那幾個同鄉更狠,反過來擺了他一道——其中有個姓田的龜蛋,也不知道往主公耳朵裡吹了什麼風,沒兩天就把陳宮這小子就和我們來了個一勺燴,全部外放當了太守,還說什麼‘沒有緊急情況不得擅自離開崗位’。他奶奶的,表面上是提拔我們,實際是把我們哥兒幾個調開。從此以後全州軍政大權的處理,就全被那幾個王八蛋給把住了。”聽着老魏一口一個“王八”、“烏龜”地罵着,顯然是厭惡他們到了極點。

“在臧洪軍開入東郡的時候,陳宮就立即從濟陰郡上書給主公,提醒他提防曹操。但那姓田的八成是怕陳宮因此重新得勢,於是壓住了那份文書不報。‘兗州士’裡還有一個陳留人,叫做他奶奶什麼邯鄲通的惡賊,陳宮看在他叔父邯鄲商在朝廷做官,所以提拔了他。結果這狗東西原本是曹操安插過來的奸細,他和那姓田的王八蛋對主公說什麼‘曹操窮途末路不足爲慮,應該先破臧洪’之類的鬼話,結果曹操趁主公跟臧洪打仗的時候傾巢來打我的東平……唉~~,當時要是你小子和陳宮能有一個人在主公身邊給出出主意,也不會造成現在這個鬼樣子啦!”魏續仰天長嘆,說不出的無可奈何。

我茫然地聽着,不禁苦笑起來,陳宮原先幫助曹操奪取了兗州,可在他帳下又得不到重用,於是投奔主公後拼命排斥他人,企圖獨攬大權。結果現在倒好:不但自己失敗,還連累了主公。

“魏續,那幾個兗州狗賊現在何處?”高順鬚髮皆張。我心中微微一動,衆多大將之中,他是對主公最爲忠心耿耿的了,如今聽說了失敗詳細原委,憤怒失望到了極點,此刻竟是殺機大熾。

魏續獰笑道:“這兩個狗東西還能有什麼好下場?陳宮失敗後回了濮陽,田王八蛋扣書信的事情就暴露了。主公心軟,說現在正用人呢所以沒宰他,在退出濮陽時還讓那廝跟着咱一同撤退,結果半道上曹軍設下埋伏,那小子被射成了刺蝟……至於邯鄲通那狗賊,他在撤退的半路上想逃去投奔曹操,被老子截住,一刀劈做了兩半兒。後來我讓士兵翻狗東西的家當,才發現這小子真他媽該死,原來主公撤退路線就是他事先泄露給曹操的,曹仁攻克兗州東三郡的謠言也是他散佈的……只是不知道,現在宋憲他們究竟怎麼樣了……唉……”說到這裡,他不勝唏噓,甚是感傷。

高順面露殺氣,搖頭森然道:“有一個還未死呢。”我聽得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陳宮搬弄是非,把我和高順趕到了司隸,導致奉先公兵力分散;又提攜所謂‘兗州士’……對於今日之敗,這廝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魏續也明白過來,摸了摸下巴上的連鬢胡,惡狠狠道:“哼,陳宮這廝徹底失勢了。事後主公雖然沒殺他,不過大罵了他一頓,命令他禁閉反省,剝奪了他的實權。”說着他眼睛亮起來,“他奶奶的,這幫兗州龜蛋沒一個好人……老高,明達,咱們就算是去把陳宮‘辦’了,主公也沒心情怪罪咱們。”

我趕忙岔開話題道:“可是主公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如今正是需要團結一致、共度難關,所以主公纔不殺田氏。倘若我們擅殺陳宮,內部立即變成一團散沙,還怎麼對付四周的強敵?話一出口,忽地心中一動:既然陳宮已然失勢被關了禁閉,那這次要斬魏延、吞併我屯守兵,又是誰的歹毒主意呢?

腦子裡念頭紛亂而至,我的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心一下子抽緊了許多:如今這中牟城中,恐怕藏着莫大的兇險。自己若還是一個人倒也好說,可如今有了安羅珊和魏延這些個部下,應當多爲他們考慮考慮,要處處小心呢。

聽我提到這個,魏續的臉色黯淡下來。他嘆了口氣,剛要回答,只聽從屋裡傳出一聲尖叫,一個女人衣衫不整,掩面哭泣着跑出來。

我趕忙定睛一看,心情大爲激盪:縱使她化做了灰,我也不會忘記那傾國傾城的美貌。

她正是貂蟬。

貂蟬哭着跑出來,一擡頭髮現院子里居然有人,登時顯出一副又羞又驚的模樣。此時她上衣破碎,大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看到我們絲毫沒有轉目避視的意思,趕忙低頭避開我們的視線,同時伸手一面去遮裸露的雪白香肩,一面拭去眼角的珠淚。此時屋子外面狂風飛舞,面前的佳人衣袂飄飄,貂蟬那豔絕人寰的美態和風姿幾乎令我呼吸停頓,忘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