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右首便是魏續,他變化不大,還是那副悍勇精明中夾帶着幾分吊兒郎當的樣子。看到我將目光投去,魏續咧嘴嘴,擡手指了指肩膀上包紮的刀傷,得意非凡。我記得他在來信中提到過,這是與敵將曹仁沙場相逢的紀念。

魏續下首就是張遼。他消瘦了不少,面部白皙皮膚卻由於日曬雨淋變得粗糙了許多,使從前的斯文從容更增添了深沉與滄桑,別有一種獨特的男性魅力。看到我進入大廳,他充足的眼神如厲電一般從我臉上掃過。我報以真誠的微笑,看來這位良師益友的武技又大有精進。

奉先公大馬金刀地盤踞正中。令我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半點愉快的表現,英俊的面容陰沉難測:一手支腮,眼神閃爍不定地望着我,好象在琢磨什麼心事。一副神遊太虛、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來到右邊,在張遼下首站下。掃視四周,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悵:距離上次軍事會議事隔三月,同樣的廳堂之中故舊卻少了一半。郝萌、宋憲尚在前線監視曹軍動向不能趕到,已經有三位戰友再也無法出現在此了。

“爲獎勵偏將軍真髓的句陽戰功,”奉先公緩緩開口,還是那種金屬顫動的語音:“我決心將侯成剩下的兩千餘名部曲過繼給真髓!”聽見主公說這話的時候,我不由全身一顫。在他的語氣中,竟蘊涵着一種奇怪不滿。愕然擡頭望去,只見奉先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雙褐色的眸子流露出複雜異常的感情。我恍然大悟:主公爲三位將軍之死而難過。旋即傷感涌上心頭,黯然垂首,侯成將軍的遺容彷彿又浮現眼前。

下一秒鐘,奉先公已然穩定了情緒,洪聲道:“此番軍事會議一結束,我將親自趕赴東線,發起對袁曹聯軍的新攻勢。”話語中充滿自信與感染力,令我精神爲之一震。

奉先公轉頭看看陳宮,陳宮對他使個眼色。

他點點頭,繼續道:“此外,爲了解救漢帝,申大義於天下。我決心聯絡張楊,在業已荒蕪的河南府屯田駐軍。待到東線戰事一定,立即西進奪取三輔!”說這番話時,奉先公始終死死地盯着我。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目光的熾熱,我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一顆心彷彿要跳出腔子似的。

誰知奉先公目光一轉,忽又移到高順將軍身上,沉吟道:“高順,此番西進方略非同小可,不如……”尾音拖得很長,顯然遲疑不決。我偷眼看了看陳宮,只見他面容已變了顏色拼命衝我擠眉弄眼:顯然是要我自告奮勇承擔重任。於是咬一咬牙,我出列向奉先公深施一禮,拜倒大聲道:“殺雞焉用牛刀!真髓不才,願代替高順將軍承擔此任,爲主公分憂!”

可接下來的反應卻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奉先公重重地哼了一聲,竟然頗有惱怒之意!我不由大爲奇怪:主公一向欣賞勇猛善戰之人,怎麼今日我主動請纓,他怎麼卻不喜反怒?正在摸不着頭腦之際,陳宮的長笑入耳:“真將軍奮勇請戰,精神可嘉啊。不過此事主公已有決斷,還請將軍速速歸隊!”

這與預定計劃截然不符啊?心中暗自狐疑,我只好磕個頭重新站回右側。歸隊時正巧張遼向我看過來,兩人視線相交的一剎那,我驚訝地發現他面色凝重異常。張遼對我緩緩搖了搖頭,然後垂首而立不再吭聲。

胸中疑團越積越大,令我彷彿置身迷霧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向奉先公看去,只見他面色陰晴不定,顯然對此懸而未決。再看看陳宮,但此時只能看到這老兒的後腦勺,他面對奉先公行禮恭敬道:“主公,時間寶貴。部隊已整裝待發,主公還 望速速決斷。”自得之情竟然溢於言表。

奉先公全身一震,彷彿如夢初醒。再次不悅地“哼”了一聲,刀鋒般的目光盯在我身上,頓時我感到一股惡寒自腳下直竄頂門。我大驚失色:這是自己倍受磨練的第六感對敵人殺氣的自然反應。

奉 先 公 他 想 殺 我 !

這怎麼可能?

額頭的汗水微微泌出,我不敢擡頭,但身體本能地調整呼吸,處於全神戒備狀態。面前這個對我散發出如此強烈殺氣之人,真是對我恩重如山、和藹可親的奉先公?

瞬間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輕輕喘了一口氣:剛纔是錯覺麼?

不,不是的。

我輕輕地對自己確認。在適才那一剎那,隱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再次浮現,那是與奉先公初次見面,我被深深懾服的震怖感覺。

這時奉先公冷冷道:“我意已決!萬事以東線爲重,魏續、張遼、成廉、曹性你四人立即隨我出陣!”他又轉過來對我緩緩地點了點頭。冷汗慢慢滲出皮膚,我清楚地感受到這點頭的意義並不是讚許。“真髓,你能有此心甚好。但消滅曹操之前我軍無法抽調兵力西進,我任命你爲河南府府尹,就統領新部曲出發罷;高順,你統領部曲與真髓一同行動。明日出發,不得有誤!”

我不寒而慄:奉先公說得雖然很慢,但語音猶如刀錯,彷彿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但此事情干係重大,我無暇顧及奉先公的大異常態,趕忙再度出列跪拜大聲道:“主公,如今東線戰事連綿,高順將軍無論是指揮才幹。還是對敵軍以及地形的熟悉掌握,都是東線指揮作戰的最佳人選。還望主公收回讓高順將軍與真髓同行的成命。”原本自己主動請纓,就是爲了主公能夠集中力量收拾曹操。如果將高順將軍也調至西線,那麼這一行爲還有什麼意義?而缺乏了高順將軍的東線部隊實力大爲削弱,於主公的東征計劃也是很不利的。

“住口!”奉先公忽然大聲憤怒咆哮,聲音震得漆案上的綠釉龍形飾物格格做響!

我頓時茫然失措,擡頭望去,只見奉先公英俊的面容竟然由於憤怒而扭曲,太陽穴上青筋暴露,竟然突突地跳動。

大堂中人人頓時噤若寒蟬,奉先公那急促銳利的金屬顫動嗓音裡充滿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憤怒:“會議結束,東征部隊立即隨我出發!誰敢多言,殺無赦!”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站起身來,一伸手握起方天畫戟邁步便向府門外走去。經過我身邊時奉先公突然停住,森寒絕倫的殺氣彷彿山洪爆發一般自身畔狂涌而至!頸部皮膚被這股寒氣一激,頓時生出無數雞皮疙瘩。我大驚之下,惟有苦苦忍耐。冰冷的殺氣忽然煙消雲散,彷彿消融在陽光下。耳畔腳步聲響,奉先公已經大踏步出了大堂,其他將官們衆星捧月般尾隨於後。

空曠的大堂當中就剩下了依然跪拜在地的我。

腳步漸漸遠去,我許久纔回過神。奉先公,你當真想要真髓的性命?自己一心爲了主公着想,但怎麼會變成這個結果?

我痛苦地嘆息一聲,只覺得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縱然也有過被奉先公誤會的經歷,但……但這回他怎能無緣無故地便要殺我?正在莫名其妙的苦惱委屈之際,忽然又有一聲嘆息自身邊響起。我大驚跳起,定睛一看原來大堂上還站着一人。

原來是高順將軍。

此刻的高順好象又蒼老了許多,憔悴的面容彷彿更加蒼白。他緩緩走到我身邊,伸出厚重的手掌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明達,此處不是說話之地,跟我來。”

剛出官邸府門,高順將軍就開門見山道:“明達,關於侯成將軍部曲一事,可否將前因後果告訴老夫?”

我隱隱覺得這一問大是關鍵所在,於是不敢有絲毫隱瞞,將魏延之事源源本本地與他講了,言罷苦笑道:“在下思來想去,惟有此事擅做主張,可能令主公不快。但在進城時陳宮提起他會力陳將侯成將軍部曲轉讓於我,難道其中還有什麼波折不成?”心中充滿不詳之感,料想奉先公對我態度大轉變原因就在於此。

高順搖了搖頭,從士兵手中接過戰馬繮繩,長嘆道:“明達,你畢竟年紀尚小,處世未深。你可知道?陳宮的確對此事向奉先公力陳,只不過他力陳你擅自兼併侯成將軍部曲,分明是居功自傲、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不自覺地瞪大眼睛:“他居然這麼說?”又長嘆一聲,苦笑道,“陳宮與在下不和,他這般弄鬼倒也在常理之中……但真髓真正難過的是奉先公對我信任有加,怎麼今日竟然……”說到這裡,我的眼眶不禁溼潤,只覺得胸中鬱悶若死。

高順翻身上馬,盯着我良久方搖頭道:“唉,若不是我決計不相信陳宮,只怕也……此番你可中了他的算計啦!”

我對高順一鞠到底,苦笑道:“真髓年紀小不懂事,還望將軍指點!”

我在濮陽城郊策馬狂奔,用力鞭韃戰馬,發泄胸中的不平之氣。

高順的話語依然在耳邊縈繞:“主公得知你建功立業,高興得不得了,這次召你回濮陽就是期望東征曹操的時候,你能發揮力量。結果你剛進城,去迎接你的陳宮就先來拜見主公了。他說,你還未進城便先託他傳話,說什麼不願東征,要單獨拉部隊西進司隸……”

“主公原本不信,故而以任命我西征做爲試探,怎料你進來便主動請戰……”

“主公頗爲惱怒,這才命我名爲跟隨、實爲監視。你卻還一再拒絕我的同行……這豈不讓主公起疑?”

……

陳宮在進城時那似模似樣、聲色俱佳的表演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主公失卻了耐心,生出與曹操暫時罷兵,轉向西進司隸,奪取三輔之心……

但時不待我,此時關內暗波洶涌,羣賊已有分裂內訌的徵兆!現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後恐怕 被他人乘啊……

實不相瞞,在下想請將軍擔此重任……

真將軍,此番大任非比尋常。關係到奉先公的宏圖霸業,你我應當羣策羣力,竭盡所能纔是 ……

將軍勿要推辭,此事就這樣定了……

此事就這樣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 ̄ ̄ ̄ ̄”再回想起自己聽說被他推薦爲司隸主將時,那份內心的忐忑。我放聲嘲笑自己的幼稚,幾乎氣炸了肺腑,怒發如狂:陳宮,你這小人,竟然如此陷我於不義!伸手握住冰冷的鐵戟,滔天的怒火化作無窮的鬥志。我暗自發誓,不論敵人來自前方還是背後,我真髓都要誓死周旋到底!

興平元年(公元194年)冬十二月,我與高順將軍統率各自的部曲,一同踏上了未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