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上了菜,微帶得意:“不過小人我自小耳朵便好使,他們再瞞着,我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似乎是三月十五要去橫鎮做什麼事.....”
“管他做什麼,只要不影響我的買賣便行!”王掌櫃夾了一口菜,道:“再給我切盤牛肉上來!”
“好嘞!”小二見食客不再談論那個話題,亦不再多說,拖長了話音走進廚房:“再加一盤白切牛肉——”
然而茶館外的雲舒卻是微微顰起了眉,大抵是常年的直覺所在,方纔的那個消息裡,那羣突然羣聚而起的江湖人不可避免的讓他起了一絲疑心,他勒住了馬匹的繮繩,向身側的下屬招手:“阿再,去查查他剛纔說的事。”
阿再頷首:“是,少宗主。”
不多時,阿再回來,向雲舒道:“少宗主,昨日路過這茶館的人裡頭,有崆峒、茂山、千絕、蓬萊、坤嶺等等四五個門派,哦,對了,還有去年慘遭滅門的棲霞派剩下的少數門人,他們聚在一起似是談論什麼重要的事。”頓了頓,道:“老徐還在繼續查探消息,您再稍等片刻,估計會有更多的消息回來。”
“崆峒、茂山、千絕、蓬萊、坤嶺還有棲霞......”斑駁樹蔭下,北燕奚氏少宗主清癯的臉隱在錯落的光線裡,深眸沉沉如烏玉,薄脣輕啓,喃喃道:“諸多門派集中在一起,是要做甚?”
他沉默片刻,又一精幹男子來到眼前,向他行了個禮,低低的附在雲舒而後說了幾個字。
雲舒目光陡然一凜,道:“走。”
阿再一愣,道:“少宗主,您要去哪兒啊,您的繼位大典即將到了,可千萬耽誤不得啊?”
雲舒已經翻身上馬絕塵而去,飛揚肆意的塵土裡,他的聲音遠遠傳來。
——“雲霄閣。”
雲舒這一邊策馬奔騰而去。而另一畔湖州暖暖的春光下,顏惜正斜坐在玉白的湖心小亭內,享受這春日的悠然時光。柔柔的日光爲他雅緻的臉鍍上了一層淡金色,似上好的暖玉被抹上了一層金色夕暉,呈現出一種特別的清雋。
小書童的出現打破了這靜謐一刻:“少主,這幾天好生奇怪,以崆峒蓬萊來首的幾大門派正向橫鎮而去,也不知是爲了何事,我們的人察覺異常,便有心截住了他們之間聯絡的密報,可卻看不懂裡頭的內容。”
顏惜的眸子半闔半斂,懶懶地問:“什麼內容?”
“密報全書只有九個字,”小書童道:“橫鎮北,月圓夜,誅血妖。”
顏惜霍然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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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靜謐,墨藍色的夜空一輪明月,接近正圓,卻並未到渾圓的地步,乃是月半前一晚的光景。
燈火柔亮,暈出淺黃的光暈。
雲翎坐在榻旁的矮几上,正讀着一本新買來的戲本子。牀榻上,雲過盡靠着靠枕,半闔着眼簾,似在傾聽,又似在昏昏欲睡。
雲翎時不時瞅他一眼,面容有擔憂,但並未終止口中念着的本子戲。待一段戲讀完後,她合上手中書卷,佯裝輕鬆地道:“爹,這瓊英報國的戲總算唸完了,可還精彩?”
雲過盡睜開眼,狀態有些虛弱,卻努力做出意猶未盡的模樣,道:“精彩,精彩極了,我們家丫頭講的故事,自然是最好的。”
“爹,您是不是累了?”雲翎瞧着他的神色,道:“要不您先歇着,我在旁邊陪着您,明兒您精神好點,我再來講下一段。”
話畢,雲翎攏了攏雲過盡的被角,體貼的看着他,自從北燕歸來後,雲過盡的病情愈發嚴重,她亦愈發焦灼,那先前因爲奚落玉之死對雲過盡產生的芥蒂,早已隨之拋之腦後。眼下她滿腦子都是父親病情的擔憂,恨不得全天候都伺候在雲過盡身邊。
雲過盡擺擺手道:“不了,你回去休息吧,叫高遠進來就可以,你也陪了我這麼久了,早該累了。”
雲翎替他將枕頭調正,道:“我不累,爹,您連着兩天都沒吃下什麼東西了,餓的很吧,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好不好?您想吃什麼?”
“吃的?”雲過盡眯着眼睛想了一會,神色依稀浮起一絲恍惚,好半天后低聲道:“棠梨花核桃餅......”
“棠梨花核桃餅?”雲翎見十幾日都沒有食慾的雲過盡終於對食物露出了一點興味,不由高興道:“爹,您想吃棠梨花核桃餅?我給你做!”頓了頓,皺皺眉頭:“做那個需要新鮮的棠梨花瓣,可是眼下家裡沒有,深更半夜的要去哪裡弄一點來呢?”
恍惚中的雲過盡卻沒答,目光直勾勾的穿過窗外,似是透過精巧的窗櫺看向遙遠的往昔:“那一年,她給我做過棠梨花核桃餅.....”
“她?”雲翎道:“誰啊?”
“芷茵.....”雲過盡順着話頭無意識的回答道,話落他回過神來,苦笑了聲:“算了,那個做起來太麻煩,還是算了。”
雲翎道:“不,不麻煩,我記得後山有幾棵棠梨花樹,就在六老洞哪裡,我明天便去採些來做給您嚐嚐。”
雲過盡虛弱的搖頭:“六老洞的山路不好,不要去。”
雲翎滿臉固執:“不要緊的,爹爹既然想吃,那棠梨花便是在天涯海角邊上,我也會採了來。”
她這話雖清清淡淡,可口氣卻堅定如鐵。雲過盡瞧着她,眸子泛起複雜的暗潮,似感動,又似寬慰,他點點牀榻,向她招手道:“來,到這裡來。”
“呃?”雲翎怔了怔,沒明白雲過盡的意思,但還是依言走到牀榻邊,挨着雲過盡坐下。
她坐下身,半靠在牀頭的雲過盡突然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道:“蓮生......蓮生.....爹的蓮生,”他低低的喚了兩聲,端詳着雲翎,眼中有歉疚:“好孩子,你長這麼大,爹竟從未好好瞧過你幾回。”
雲翎將頭擡起,道:“蓮生在這裡,爹想怎麼瞧便怎麼瞧罷!”
雲過盡從未有過的愛憐神色,深深地瞧着自家女兒,映入眼簾的那張臉,眉目間七分像嬋娟,神韻中三分似自己,纖眉長睫,眸若星子,一顰一笑容色極美,仿似仲夏夜裡迷人的清潭蓮花,渾然天成的清韻,精雕細琢的美麗。他的心不由柔軟起來,恍若印象中那些軟而厚重的寶藍色錦緞布,一層層繡着繁雜妙曼的暗金色穿心蓮藤蔓花紋,於陳年而發黃的記憶裡一點點攤鋪開來,細膩的柔軟,夾雜着驚鴻一瞥的豔麗——爲着自己一生中,唯一一個,宛若夏花一般美的嬌弱女兒。
他撫着雲翎的頭,神色有欣喜,亦有安慰:“爹的蓮生,原來是這般標緻的姑娘.....”聲音漸低,微微帶了一絲慚愧與自責:“爹居然從未發現.....”
他輕輕嘆息,倏然躬身,輕輕摟住了雲翎。
雲翎萬想不到一向不苟言笑近乎嚴肅的雲過盡竟會有這樣溫情的舉動,許是有些不習慣,她無意識的僵了一僵,便聽耳側傳來雲過盡低沉的聲音:“翎兒,讓爹抱抱......這是第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雲翎欲抽身的動作立即止住。
脊背上傳來一陣陣的暖意,雲翎扭頭,便見雲過盡在的手在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那模樣竟從未有過的慈愛和溫厚,似是一個慈愛的大人在哄着自己心愛而任性的小小兒女,她長到二十歲,何曾見過自家父親如此姿態,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雲過盡抱着她,道:“翎兒,蓮生,對不起,這些年,我這個做爹的竟從未好好待過你,你怪不怪爹?”
“我不怪.....”雲翎搖頭:“我曉得,爹嘴上不說,可是心裡是疼蓮生的。”
“其實,你應該怪我的,你有權利怪我......”雲過盡攬着她,話音裡含着淺淺的鼻音:“你小時候,我待你並不好......甚至,你被擄去鬼域宮那些年,你在那裡受了那般多的苦,我竟從不知曉......”
雲翎截住他的話:“爹,都過了.....那些事都過了,只要我們父女倆現在還好好的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倘若時光倒流,爹一定會好好待你,不讓你受半點傷,吃半分苦.....”雲過盡聲音低而沉,他鬆開懷抱,神色裡有懊悔:“可終究,怕是來不及了,我這身體,多半是不成了.....”
“爹你休要瞎說,你會好起來的.....一定。”
“丫頭,生死自有天命,半分由不得人。”雲過盡的雙眸微帶苦澀:“爹這輩子,已經這樣了,爹不幸福,但盼你幸福.....”
“爹.....”雲翎握着父親的手,不知該說什麼。
“丫頭。”雲過盡轉了個話題:“蓮初這孩子,雖然同爹之間有恩怨,但待你卻是渾然真心,你若同他在一起,爹放心.....”緩了緩,口氣裡微微有些喟嘆:“其實顏惜那孩子,也挺好,這些年來,他對你所做的,我都看在眼裡.....你若跟蓮初跨不過恩怨那道坎,能同顏惜在一起,亦是不錯的選擇.....”
“爹,”雲翎轉過頭,辯解道:“我對顏惜,沒有那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