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噓了聲,怯怯的道:“那你告訴我,兩天前,老爺爲什麼要杖斃那麻子臉轎伕?我聽環兒說,那轎伕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我覺得蹊蹺的很,老爺雖然總板着臉,卻是個面冷心熱的主,對下人一向寬容,平日再大的錯,受受罰也就算了,爲何這次竟將那麻子臉活活打死?”
黛衣哼了一聲,道:“誰讓那轎伕喝了酒後瘋言瘋語,滿口胡言,有辱我們小姐清譽,當然該殺。”
紫衣愣了愣,道:“這麼說,那轎伕醉後的話姐姐你也知道啦?他說,小姐每月初一都要去那密室,是因爲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小姐是血……唔…”
“紅口白牙的亂說什麼!他的一派渾話也能信嗎?”黛衣捂住了紫衣的嘴:“小姐怎麼可能是那樣!她不過是得了頑疾而已……這些年,小姐待我們親如一家,你怎能對她有那樣的懷疑!”
紫衣面有愧色。
一旁案几上沉睡的人被兩人的動靜鬧醒了,她睜開眼支起身子,環顧四周道:“呀,我居然又在這裡睡着啦,真對不住,又讓你們來找了!”
兩個丫頭收回之前的神情,微笑搖頭。
有小廝尋進了蓮初苑,道:“小姐,原來您在這裡,可讓小的好找!老爺讓我知會您一聲,說是顏莊主與顏惜少主到了,晚膳時分還請小姐前去邀月臺,陪老爺一起爲兩位貴客接風洗塵。”
“顏惜?他怎地又來啦!”雲翎顰眉道:“既然是他,你替我去回了爹,就說我身體有恙,不便前去。”
“您不去?”阿六不解。
“對,誰來了我都去,除開他。”
紫衣喟嘆一聲,眉眼間俱是遺憾:“唉,小姐,你又不見他啊。不是我說啊,那顏少主風流倜儻一表人才,那‘玉扇碧衣,越潮顏惜’的名聲,武林中孰人不知孰人不曉?別家的姑娘做夢都念着他,你倒好,送到眼前也不看一眼。”
“什麼玉扇碧衣,不就是愛穿碧綠色的衣衫,便被一羣酸儒捧上了這樣一頂帽子,酸不酸哪!”雲翎道:“我還真沒覺得他有什麼好,值得我做夢都念着。”
黛衣在一旁連連點頭,道:“就是,什麼風流倜儻,不過就是花心濫情的藉口而已,見一個愛一個,這都娶了十九個夫人,還好意思來雲霄閣見我們家小姐!”停了停,又頗不解氣的道:“他和小姐的婚事是打孃胎便定下來的,按理說一早便要來三媒六聘八擡大轎將小姐娶走,可他倒好,拖了這麼多年,硬是半字不提!我看他,擺明就是不想娶我們家小姐,又礙着兩家的顏面不好說出口,便這麼幹耗着,無非是想等我們小姐自己開口解除婚約罷了!”
小六亦有不滿:“可不是,他拖着倒沒什麼,江湖上卻是議論紛紛,皆道我們家小姐定是有什麼毛病,故而那顏少主纔不願意履行婚約。”
“婚約的事,顏少主確實做的不對,可是黛衣姐姐說他花心濫情,這也有點太嚴重了,”紫衣辯解道:“你們想想,眼下各世家的貴公子們,哪一個不是風流成性妻妾成羣,這不就是那句古語說的嘛,人不風流枉少年!其實撇開那十幾房夫人,顏少主人也挺好的,瞧瞧眼下武林的幾大世家裡頭,除開那天山派的天水心掌門夠格與顏少主相提並論之外,還有孰人能與他比肩?”
“什麼人不風流枉少年,”斜坐着聽着丫頭拌嘴半天的雲翎終於忍俊不禁地道:“我看是後宮佳麗三千人,鐵杵也能磨成針吧!”
幾人皆笑起來,雲翎道:“好了好啦,你們別再爭啦,黛衣小六,你們別爲我不平,我跟他那婚約,也就是當年父母的一句玩笑話而已,做不得數。再說,我同他,完全就不對脾氣嘛,每次見面皆不歡而散,不是脣槍舌戰便是刀劍問候,他不提那勞什子婚事也好,我樂得清靜!大家從此形同陌路,各不打擾!”
“形同陌路?”紫衣道:“這就是你對顏少主想要的結局嗎?”
雲翎沉吟片刻,道:“是啊,看見他便會想起某些傷心的事,如此一來,還不如不見。”
紫衣默了默,半晌鼓起勇氣道:“小姐,您究竟爲了什麼事,同顏少主置氣這麼多年?你寧願做陌生人,也不願意回到當初的和睦?”
雲翎譏誚一笑,道:“和睦?”
紫衣道:“對啊,我記得顏少主剛來雲霄閣的那幾年,您跟他關係不是挺好的麼,那會您老跟在他後面黏着他一道玩耍。真是蹊蹺,一直感情好好的,怎麼後來就鬧僵了呢,難道是因爲…。哎喲!”一隻手伸在紫衣後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紫衣回頭,撞見黛衣遞過來的眼色,忙停住嘴。
紫衣躊躇着沒說出下句,小六在旁邊爲難的搓搓手,衝雲翎道:“小姐,你真的不去嗎……可是,顏島主請您一定要到,說是許久未見,十分掛念您。”
雲翎若有所思地道:“顏伯父嗎?”
小六道:“是啊,顏島主帶來了許多珍奇玩意,說都是送給您的。這些年,顏少主雖然跟您不和,但顏島主對您卻是極好的,您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雲翎託着下巴沉默片刻,道:“那好吧,晚上我會去。”
小六恭恭身子,退了出去,雲翎整了整衣服,向自己院落走去。
兩個丫頭靜靜的立在那裡,直到主子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黛衣斜睨紫衣一眼,道:“瞧你這口沒遮攔的!淨亂說話,愈是叫你別說,你愈是說的多!”
紫衣莫名其妙道:“黛衣姐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那些年小姐與顏公子關係挺好的,後來卻突然間形同陌路?那顏少主素來文雅風流,這些年對誰都是一副笑臉盈盈頗爲客氣的模樣,爲何唯獨對小姐,總是不大待見?你告訴我嘛,我也是關心小姐。”
黛衣怒色稍斂,緩了緩,道:“因爲,雲舒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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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時,邀月臺。
圓月高掛,浩浩清輝徐徐灑向天地萬物,今晚的邀月臺格外熱鬧。
雲霄閣是武林第一大劍閣,創派於巍峨高聳的玄英山,已有百餘年曆史。閣內以劍術爲宗,歷代閣主均是劍法高人,七位閣主中便有四位憑着一柄長劍奪得武林敬仰的劍聖之尊,現任的閣主雲過盡便是這一輩的劍聖。門派勢力龐大,在武林低位中可謂舉足輕重,只不過從創派之初起,雲霄閣便定下門規,於武林中永久中立,故百年來武林紛爭無數,而云霄閣卻獨立玄英山之中,置身事外明哲保身。這些年來,除了與越朝島交好之外,其他門派來往則並不密切。
越潮島,亦是名聲在外如雷貫耳,其鼎鼎有名的原因有好幾個,其一地理位置奇特,位於遙遠的無涯海,相傳那裡是天之涯海之角,旭日照亮之第一縷光芒,明月沉落之歸宿點,天地精華,日月靈氣,這世間再難出其二。其二被衆人所津津樂道的是,顏族世家不僅身爲前朝帝王后裔遺貴,更身兼本朝皇商一職,顯赫的地位及財富使這個家族早已蒙上了傳奇而輝煌的色彩。更須一提的是,歷任島主以及門人都是武德俱佳的人才,不僅武學造詣一流,人品學識更是人中龍鳳,在武林聲望極高。
眼下,這兩位武林的泰斗級人物,便要在雲霄閣邀月臺見面了。
邀月臺位於整個雲霄閣的最西南角,月出之時,它是整個雲霄閣離月最近之地。平臺長寬均爲三十來丈,因着雲霄閣歷代掌門都極愛蓮花,故而臺中建有一數百丈的睡蓮池。此時正是晚春五月,暑夏未至,池中蓮花還未盛放,只露出幾支青嫩的荷尖,清澈透底的池中不時有紅鯉翩然遊過,所到地方,水波粼粼,青荷微顫。
倚着蓮池,有一處亭榭,比起雲霄閣正殿的金碧輝煌來,它自有一番精巧雅緻,韻味深長,亭旁遍栽紫蔓,藤繞而上,花蔓飄香,晚風拂過,沁人心脾。
亭榭通體爲漢白玉所砌,在銀色月華映襯下,遍體發着幽幽的光。飛檐轉角處,均掛着一盞六角琉璃鏤空燈,粗看那燈與尋常大戶人家無甚差別,可待走進細看便會發現燈的主壁六面鏤空琉璃上竟清晰可見各種形態不一的美人圖。一時清風穿過,燈火微搖,美人栩栩如生,身姿妙曼,她們或翩然起舞,或撫琴而歌,或持笛而奏,或拈花微笑,或對鏡梳妝……幾十燈盞,數百美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姿態萬千,風情萬種,真真叫人又驚又嘆。
亭中一圓桌,桌上擺有幾個晶瑩剔透的果盆,燈火映照,盆身光彩流溢,仿若星輝投影。眼下雖初夏未至,但是四季皆有的水果擺滿了果盆,果香味甜,果色鮮嫩,合着那水晶托盤,盈潤欲滴。
統一着水玉色的侍女正有序的穿梭於亭榭之間,將果盤撤下,換上玲琅滿目的精緻佳餚。
桌旁一圈矮椅,鋪着極柔軟的上好墊子,較榻更軟,較凳更穩。坐在上方的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着絳紫色錦袍,一根金色腰帶束在腰間,五官棱廓分明,一雙深邃眸子精光熠熠,斂盡鋒芒。此人便是雲霄閣主兼武林劍聖雲過盡了。他沉穩端坐在那裡,勿需多餘的動作,一股睥睨江湖的氣場頓時外放,如淵渟嶽峙不可逼視。可再細細看他,卻發現他雖未過中年,兩鬢卻已皆生白髮,一雙威目下,隱隱藏着一絲疲倦,仿似對這濁世紅塵有着莫名的厭棄與消沉。
坐雲過盡右邊的便是貴客顏致遠和顏惜父子,多日的舟車勞頓,他倆卻未見有絲毫倦意。此時正容光煥發的一邊品着夜光杯裡的美酒,一邊和多年不見的老友敘舊的是顏致遠。他體態微微有些發福,眼角總是掛着笑,臉上仍可看出年輕時的風流俊雅,一身藏青色雲錦鍛袍,衣襟和袍邊均用金絲線堆繡成層層波浪,腰間懸着一塊巴掌大的極品玻璃種翡翠玉墜子,低調中透着些許華貴,風雅裡又染了絲雍容。
緊挨着顏致遠的,是他的獨子顏惜。
j□j已晚花香在,烏衣王孫足風流。這貴公子典型一副世家子弟的打扮,一頭潑墨似的髮束以玉冠,一襲剪裁得體的深碧色貢緞長袍。薄霜一般的乳白月華里,他身姿筆挺,氣質出衆,合着那一身清新逸緻的衣色,便如沐浴在月下的一株風姿招展的青荷,亭亭淨植,又帶着渾然天成的優雅氣息。再仔細端詳,這貴公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面若暖玉,眉梢含情,手中玉扇輕搖,似在說起什麼奇聞趣事,清朗的笑聲不絕於耳,引得一旁衆侍女唏噓不已。連甚少誇讚人的雲宵閣主都道:“惜兒如今真是越發風神俊秀,儀表非凡,難怪我這閣裡的一衆侍女整日的盼着他!”
顏致遠幾杯美酒下肚,已是紅光滿面,他嘻嘻一笑,毫不謙虛的說:“當然!也不想想他爹我是誰!想當年我一柄怒濤劍,縱橫江湖,絕世英姿,江湖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多少英雄爲與我相交而豪,多少美人紅顏爲我受盡那相思之苦!……”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頗有幾分湛然自得。
三人皆哈哈大笑起來,再次喝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