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奇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人來了?你是說,她能寫信?”
蘇錚這時候已經把幡布掛在帶來的那根竹竿上,然後往棚子的牆壁上一靠,其他幾人看着她的動作,嘀咕開了。
“這啥字呀?”
“是四個字。”
“誰不知道四個字,你以爲我不識字還不會數數啊?”
三奇看看蘇錚,再看看幡布,在看看桌上的紙筆,驚詫道:“你不會是代筆老張的接班人吧?”
蘇錚微微一笑,小小年紀卻別有風采:“接班人算不上,我代張爺爺來擺個攤,順便看看能不能攢幾個銅板。”
她回答得這麼坦然倒是讓一驚一乍的三奇不好意思,卻忍不住懷疑地問:“你識字?”
“看起來不像?”
三奇點點頭,大概覺得這樣沒禮貌,又趕緊搖搖頭:“我見得過的讀書人都是一身文縐縐的,那氣派……”
和他一起的人也附和說笑起來,徐老大看着這羣猴子起鬨,也不說話,笑盈盈地等着看蘇錚要怎麼應對。
蘇錚的眼睛亮了亮。她揚起脣角,帶着一點點這個年紀應有的單純:“你們不信我能認能寫?好吧,口說無憑,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能不能令人滿意我心裡也沒個譜,那不如我們用事實來說話。”
她擡頭看着三奇:“這位大哥不是要寫信嗎,能否讓我試一試,就當給我練手了,寫得你滿意了,我也不收錢,你只要幫我宣傳宣傳,如果覺得我寫得狗屁不通,那你立即轟我走。”
三奇臉上好一陣尷尬,只覺得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好。旁邊的人都起鬨叫他應,可他只憨憨撓撓頭:“還是算了吧。”
“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他身邊一個身材略胖的人恨鐵不成鋼一般給了他一肘子,動作迅速地在桌前坐下,對蘇錚道,“他這人扭扭捏捏不利索,還是我來吧。”
“你也有信要寫?”
“那當然,我和三奇一樣都是從外鄉來的,不過年不過節一般不回去,本來再過半個多月就放年假了,寫不寫信沒差,不過這不是給你個試的機會嗎?”頓了頓,又問,“你確定這封信無論寫好寫壞都不收錢?”
旁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蘇錚也忍不住笑了,她這才意識到現在快過年了,離家在外的人都準備着往家裡趕了,寫信報平安什麼的的確感覺是多此一舉。但也一定有不回家的人,更緊着想向家裡報信。
不過這些和她關係也不大,她既然要做就做好,現在只想把這第一封代筆信寫好。
她向徐老大借了點水開始研墨,磨出漆黑的濃墨。這幾天她晚上總偷摸到廚房去練字,磨起墨來也相當嫺熟,體內那種屬於另外一個人的習慣和能力,她漸漸已能掌握,不像一開始那樣,陌生而無措。
徐老大是個見過世面的,見了她斯文大方暗中蘊力的動作就暗暗點頭。
其他人覺得新奇也罷,看好戲也罷,都不說話了。
蘇錚一邊墨一邊問對面的年輕男子:“你叫什麼名字?”對方應該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所以她用的是很平等的語氣,一邊打量對方起色,微胖,氣色精神又好,看來過得不錯。
“張丙。”
“張炳?”蘇錚一頓,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那個琅家的馬車伕,那樣囂張跋扈不屑低頭一視的做派,心中不免有些異樣,“哪個炳?”
“甲乙丙丁的丙。”張丙一臉神氣,好像爲認識自己的名字是而自豪似的。
蘇錚淡淡“哦”了一聲:“那你在家裡一定是排第三了?”
“是啊,上頭兩個哥哥,但是下面就沒有弟弟了。”
“家在哪裡?家裡什麼情況?爲什麼出來做工?多久沒回去了?想跟家裡說些什麼?這些都說來聽聽。”像怕人家不高興,她抿嘴笑,“別嫌我麻煩,瞭解多一些,用什麼調子和口吻來寫這份信我心裡纔好有個譜。”
張丙果然不高興,但聽這麼解釋,面色稍平,嘀咕了句“麻煩”,還是一一道來。
坐在一邊看熱鬧的徐老大眼底卻閃過一抹光彩,看蘇錚的目光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興味。
蘇錚已經沾墨落筆。
被應試製度磨練出的文筆,考場作文一揮而就的水平,不見得華麗婉約,也沒有什麼之乎者也,全是白話簡潔易懂,給樸實老百姓看卻是正好。
不出一刻鐘,蘇錚收筆,拾起紙在風中晾了晾,交給張丙,隨即想到他不識字:“不如我給你念念?”
張丙忙搖頭,私底下扯了扯徐老大的袖子,徐老大笑罵:“你小子就是麻煩”,對蘇錚道,“若不是衙裡規定我不能給他們寫信,他們一個個都得纏上我,我去給他念念。”
說着把張丙帶到棚子外面去了,蘇錚不經意一瞥眼,發現徐老大的右腳是跛的,坐着沒發覺,一走路就暴露出來了。
“徐叔如果不是腳跛了也不至於領着這樣一個閒差混日子。”一個聲音說道,蘇錚擡頭看看悵然的三奇,三奇見她看來,便解釋道:“徐叔以前是船老大,滿天下跑貨,大江大海里的一把手,道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敬畏有加的。”
與有榮焉的語氣,似乎從中可窺見曾經風光盛極的景況,可蘇錚敏感,聽出了深深遺憾和一絲尖銳的怨恨。
頓了頓,三奇撓撓頭又恢復那憨憨的樣子:“不過你也不賴,我就沒見過誰比你字寫得還好看。”
蘇錚謙虛了兩句,心裡卻涌起一股怪異感,轉頭去看徐老大一瘸一拐的背影。
正想着,那邊岸上卻傳來一陣吵嚷,一個尖聲怪氣的聲音道:“喲,杜仲,還真讓你找到一個冤大頭了。可你也太不厚道了吧,只顧把自家這批貨運出去了,可叫丁老三以後在庚溪鎮怎麼混?這樣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傳出去永年製坯廠百年的名聲往哪擱?”
“別瞎說!杜掌櫃對我有恩,我丁老三是自願給永年運這趟貨的!你一個小小的運行工頭不就仗着是在劉大戶家底下討口飯吃嗎?朝陽山碼頭可不歸姓劉的管。”
“就是,兄弟們把這個捧高踩低的東西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