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剛下了一場小雨,江面上水汽瀰漫,中型貨船在水中央靜靜地順流而下,吃水很重的船身彷彿和水融爲一體的小島。
船艙裡傳播出的幽朦燈光,只有在三米之內才能看得到。
“這次實在要多謝陳少俠出手相助,否則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和南邊接上頭。”一個含着一絲沙啞的聲音在寂靜船艙裡響起。
“不必來這些虛的,你出錢我做事,這只是一場交易。”這回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冷漠而低沉,光聽聲音便似乎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張力,令人不敢在其面前放肆。
對面的人笑笑,朝身後的人一揮手,那人轉身離去,不多時從黑暗中捧着一個牛皮紙封回來。
“老規矩,顏氏錢莊發行的銀票,景朝全境都能兌換。”對面的人將厚厚的紙封推過去,年輕人拿過掂了掂,擡頭道:“雖說是議定了,但怎麼把礦越過邊界運進來,那邊要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要我提醒你,一個月之內若還拿不出辦法,他們就另找買家。”
微弱的燈光照在這張臉上,普通無奇的面容,眼眸格外深邃有神,面部沒一處線條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蕭殺凌厲感,卻正是離開了有一段時間的陳解。
隔着一張桌子坐在對面的人則是徐飛,聽了這句話徐飛染了水霧一般有些顯白的眉毛微微皺起:“上回爲了玄鐵礦,我犧牲了好些手下才把路線打通,這回邊防更是警戒。若非有你,我的人甚至都無法走一個來回,更談何開出一條秘密航路來,聽說那邊背景頗深。他們就不肯出一分力?”
陳解靜默不語,談判又不是他負責的,這些事他當然不會管,把話帶到便是了,不過,他看了看徐飛,忽道:“南北界防線少說有三二之數掌控在顏氏手裡,他如今人就在桃溪鎮,你何不去走他的關係?”
徐飛微怔。有些意動。
陳解又道:“幾個月前他在南邊吃了虧,荒都裡的便迫不及待地將邊營增設了一重,表面上說是爲了表示重視他,但誰知道是不是打着奪權的心思。我聽說他遲遲不回荒都,是那些人要對他出手了,他暗地裡在桃溪附近也有了些動作,而你手上的東西最終還不是賣給軍需庫,與其走那麼多彎路,大頭都給那些黑商貪官吃去,倒不如一勞永逸。”
徐飛心中大震。
他怎麼知道得這麼多?事涉官政深層的暗涌。他根本打探不到什麼消息,陳解輕飄飄間卻將整個景朝局勢可能發生動盪的話甩了出來,叫人如何不震驚。
不過隨即他又釋然了,江湖人有他們自己的消息渠道,況且陳解還有個以倒賣情報爲生的朋友舊交。
如果真如陳解所說,顏氏將與朝廷對峙,那麼他走私進來的稀罕貴重金屬,包括玄鐵在內,就成了搶手的香餑餑了。
誠然。搭朝廷的線不如搭顏氏的。至少信譽這一點絕對有保障,各方面的糾紛也會少。並且單說眼前,走私的航線就不是問題了。
徐飛豁然開朗,同時心裡也很有些震動。
陳解等於給自己指了一條明路。真是想不到,明明應該是刀頭舔血的魯漢子,卻有這樣一份獨到的心思。他想起當時察覺到陳解不同尋常,順着線索摸下去,查出了他的案底,之後又重金賣給秦孤陽,等於是將陳解結結實實地得罪了,還好他沒有追究,否則自己還真是麻煩了。
他忍不住問:“你說這些話,等於也是幫了顏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
似乎想起了什麼,陳解目光略有些遊離,隨後煥生出幽幽殺機:“我和顏獨步非敵非友,但他若與景朝皇帝爲敵,我很樂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說罷不顧徐飛的驚訝站起來欲走,艙外卻快速走進來一個人,低聲急快地說道:“徐叔,有一艘很可疑的小船。”
徐飛收斂了情緒,冷肅問:“什麼船?”
“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大夜裡不點燈,在江中心搖着櫓,不消半刻鐘便要撞上我們的船了,出去查探的兄弟說船上只有一個開船的,神情很緊張慌張,船上還有一股很兇的血腥味。”
聽到血腥味,徐飛不由重視起來,想了想道:“將對方包圍起來,別被發現了,若他繞開我們便算了,否則就抓過來。”
他轉頭對陳解道:“實在抱歉,你看你再坐一會?”
事情還沒弄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哪裡派來監視查探的,陳解不適合現在走。
陳解也沒多話,直接又坐下了。
過了片刻,下面的人抓了一個哆哆嗦嗦的老船公上來,在一羣人的包圍和燭光照耀下,這人簡直面無人色,一個勁叩頭嚷着“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只叫我到下流把人丟到江裡就行了”這樣的話。
徐飛聽得狐疑,下面人從水裡撈起了兩句屍體,檢驗一番道:“人死於刀傷,一個被刺中後心,一個被割斷了喉嚨,都死了不超過兩個時辰。”又告狀道,“這老頭忒沒眼力,我們船就在前頭,他還往水裡拋屍體,徐叔你看這不是故意栽贓我們吧?”
徐飛道:“查查死的是什麼人,將這船公帶下去審清楚。”
陳解在一旁看着,當老人快要被帶走的時候,忽然開口:“且慢!”
他走到老人身邊,對着那張畏縮閃躲的臉忽地一掌劈下,老人眼中精光一閃,揚手格擋了一下,人順勢掙開左右束縛掠到了幾步外,縱身往江水裡一跳。
陳解冷笑:“眼神不好,反應倒不慢。”走到船舷邊,揚手一掃,一枚暗器從袖子裡飛射出去,準確地扎中了一樣事物,水裡同時傳來一聲慘呼。
徐飛臉色鐵青,喝斥手下:“還不把人抓上來!”
一番審問後,老船公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該說的不該說的,有用的沒有的,全部說了出來,於是這回臉色鐵青的變成了陳解。
他奪了貨船邊擺渡的小舟,飛馳向岸上。
此地離桃溪鎮不遠,沿岸恰好幾騎飛馳而來,遠遠將其他人拋在身後,一馬當先的是一個黑衣人。陳解跳上岸與之對了個照面,愣了一下便道:“你是爲追兩個死人來的?”
“他們死了?”馬上的葉十七皺眉,“那兩人一個叫大石一個叫鐵刀,與最近桃溪鎮人口失蹤案有關,白天他們劫走了蘇姑娘,我家爺命我追過來拿人。”
陳解沉着臉大步向前,將後面趕來的一人拉下馬,那是縣衙的捕快,根本不頂用,疾馳之中就一下子被拽下來,摔得哇哇大叫,陳解理也不理便自己躍上馬背,勒轉了馬頭:“那你可以回去了,那兩人死了,毀屍滅跡的人交代了一切,我大概知道蘇錚在何處……”
葉十七趕緊上前攔着他:“陳少俠不必緊張,爺早就查到蘇姑娘所在了。”
“可救出了她?”
“蘇姑娘很聰明,自保無虞,我們不便出面,天明之前會將消息透給桃溪鎮衙門。”
陳解皺起眉。
葉十七又低聲道:“荒都裡下來的欽差不日便將抵達了。”
陳解微微一震,手下鬆開了繮繩。
蘇錚枕着一條胳膊躺在堅硬的木板牀上。
身上被子雖厚卻十分冷硬,一點都不保暖,寒氣侵體而入,尤其是被子散發出來的潮溼腐敗氣味,真是叫一個銷魂。
旁邊的雲歌早已沉沉入睡,蘇錚卻毫無睡意,她右手指尖轉着一柄寒光閃耀的水果刀,睜着眼睛看上方紋飾模糊的帳頂。
她睡不着。
她在反省自己爲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這樣的狼狽尷尬、難以自救的境地。
庚溪鎮劉府之內,可以算是自找的。
從庚溪到桃溪的路上,遭遇一幫越獄犯和楊花子,那真是意外。
球山龍窯,陷入顏獨步和秦孤陽的搏鬥中,也是運氣不好。
可是這次呢?
她好好的沒招誰惹誰……好吧,當了回出頭鳥,當衆說了一些廢話,但確實沒礙着肖筱吧,她卻輕易找自己的麻煩,在她準備抓自己的時候,就決定了不是要殺了自己就是要囚禁自己。
是什麼讓她如此膽肥?
桃溪鎮地處偏僻,開國百多年來都是比較邊緣的區域,官府管制、例律法規都實施不到位,這可以理解。紫砂文化發達,造成了紫砂名家地位超然、權大勢大,一定程度上可以無視某些刑法規則,這也可以理解。
不過蘇錚想自己也是有很大的不足之處的。
她一直以來都覺得靠自己一雙手,再有一個等值兌換系統做退路,自己走到哪裡都可以過得很好,也可以安穩踏實地撫養婉約蘇覺長大,但她似乎忘了,這裡是古代,各種法律不完善、人身安全不能完全得到國家保護、以權勢爲尊、等級觀念深入人心的古代。
這裡可不講究什麼平等自由,在這裡吃了虧也沒有專門的部門會受理,更不要講什麼維權,無權無勢就意味着誰都來踩你一腳,你還得隱忍着,微笑着受着。
ps:
明天考馬克思,刷題庫刷到快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