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筱沒想到蘇錚還繼續說下去。
還一副義憤填膺義正言辭的樣子。
她氣得不輕,罵道:“你算什麼東西,爬在地底下的螻蟻,這些話也是你夠格說的?你是在教訓誰?簡直不知所謂!”
抓起手邊的茶盞砸在蘇錚腳邊。
氣怒得胸口不斷起伏,眼珠瞪出,好像要吃了人一般。
坐在角落裡一動未動的人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站了起來忐忑地道:“肖大師……”
蘇錚看了她一眼,居然是有過兩面之緣的雲歌。
蘇錚大概記得這個女孩,當初她大概攀附秦孤陽不成,退而求其次參加日月陶坊的選拔,結果表現優異,和蘇耀祖一起被招收進日月陶坊,白天的時候聽蘇耀祖提起,她被肖筱看重,挑過去親自訓練培養了。
聽說混得不怎麼好。
此時她顫巍巍地站在燈光前,衣衫單薄身材瘦削,白着臉緊張無措地看着肖筱,目光裡流露出一種畏懼的神色。
她對蘇錚斥道:“你還不快給肖大師賠罪!”
蘇錚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她好像很怕肖筱似的,莫非這個疑似更年期的女人有什麼可怕的手段?
她向後退了幾步,不讓在地面上濺開的茶水浸溼鞋子,皺眉望着肖筱:“你是大師級的人物,想要與我爲難有太多手段,你說我們違反了規矩,我們便前途灰暗了,但做事不要做絕。有什麼事衝我來好了,別爲難姜師傅。我說了那些話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也不是能被你幾句話嚇怕的軟貨。”
肖筱微震,仔仔細細打量了蘇錚一番。指向雲歌:“你和她比試一番吧,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製作臺上擺滿了各種工具和基礎泥料,和知雪堂裡的佈置一模一樣,蘇錚完全沒想到肖筱把自己跟綁架一般地弄過來就是爲了和雲歌比試一場,一時間心中充滿了困惑。
然而肖筱目光灼灼地在那兒盯着,半個字不解釋,她只好耐下性子坐下去。
這是蘇錚第一次在人前捧出這些東西。
木拍子、規車、復只、水筆帚、挖嘴刀……
這一樣樣工具比顏獨步送的那套要更加精緻,每一樣都顯然是有些歷史的,輪廓圓滑。樣式古秀,經手處都被磨光滑了,在燭光下閃爍着細膩柔和的光。
蘇錚的心漸漸地沉靜下來。
“有什麼要求嗎?”
肖筱嘲諷道:“說了要求你也能做出來嗎?隨你發揮吧。”
蘇錚轉頭問:“我和雲歌比試,勝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肖筱不語。
蘇錚又看看低垂着頭的雲歌,抿了抿脣,閉目思索了片刻,便捧過一塊溼度良好觸手滑膩的泥塊,心裡微喜。
她也算懂了些門道,上手之後就多少能分辨出泥塊的優劣。這泥可比她從姜師傅那裡拿來的要好的多。
她割下一部分,便舉着木搭子輕輕捶打起來。
雲歌訝異地看着她的動作,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出這個蘇錚是個有底子的,上手很熟練,但當初在日月陶坊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生手。
她不敢懈怠,也趕緊動手起來。
屋子裡只剩下兩人制作室發出的細微聲響。
肖筱在一旁看着,漸漸地對蘇錚的水平有了瞭解,心裡便越發震驚起來。
蘇錚至今只學習過打身筒的做法。諸多壺形中只會做圓器。她打好了泥片,用牆車裁出身筒的料子。用規車裁出底片和滿片。她的手相當穩定,本來女孩子臂力不足,不是要慢慢地劃。便是手肘要抵着什麼物體,否則會顫抖,可是蘇錚卻飛快流暢地一裁即成。
接着圍身筒的時候,她執起鰟鮍刀就削出了一個斜口,沒有一絲曲折,水筆帚沾了水在切口抹過,便將兩頭粘接起來,細細壓實。
她一手握拍一手轉動身筒,啪啪啪拍打起來,每一下都有明顯的收斂,幾圈拍下來,身筒上部便很妥當結實的收斂起來,宛如一隻花瓣斂合的花朵,呈現獨特的美感。
肖筱心裡吃驚不已。
她見過無數個初學者,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幾乎所有剛學習紫砂手藝的人,拿到一塊泥或緊張或興奮,工具也拿不穩,動作也不到位,粘性良好的泥在他們手裡總是免不了散架的命運,生生壞了不知道多少材料。
但蘇錚一點都沒有那種生澀感。
褐色沉默的泥土在她的手裡仿若有了靈性,那樣的乖巧聽話,蘇錚要它怎麼彎,怎麼合,要緊實一點還是要放鬆一點,都如實忠誠地致行。
看蘇錚製作近乎是一種視覺上的享受,而這種感覺往往只會在高級藝人身上才能看到。
肖筱驚疑不定地望着蘇錚纖細而筆直的背脊,眼神漸漸變得有些古怪。
之所以會找上蘇錚,固然是因爲她最近很有些風頭,秦孤陽、梅甲鶴,以及不知底細的顏獨步竟然都和她很熟一樣。在日月陶坊裡,一共不過兩個雅流大師,蕭九髮長袖善舞,又和秦孤陽走得近,幾乎壓得她擡不起頭來,焦躁之下她不得不另外想些辦法,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有有這種想法的人第一選擇便是梅甲鶴和秦孤陽其中的一個,如此一來,蘇錚便頗引人注意了。
其次,她和蘇耀祖彷彿是一道的。
想到蘇耀祖,她眼裡不禁流露出一絲惱恨。
蕭九發手下弟子就和他做的那些壺一樣,數量衆多,又不乏佼佼者,這次陶坊吸收新血,她挑的雲歌已經算是優秀,她對其傾注了不少心思,結果竟然比不上蕭九發挑的蘇耀祖,其他學徒也都被壓過一頭,這叫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叫蘇錚過來,一是抱着能不能發掘好苗子的念頭,除此之外又何嘗沒有看蕭九發笑話的意思——那老東西曾經可是透露過沒有招到蘇錚興許是個遺憾這樣的意思。
可蘇錚此時表現出來的東西,卻讓她收起了玩笑之意。
這是一個有靈氣的人。
她目光閃爍,業內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吸收到有潛質的新人了。
蘇錚不知道肖筱的目光焦灼在自己身上已經很久了。
她慢慢地沉浸到手上的工作中,連身在何處都變得不重要了。手中薄薄的泥料柔滑黏韌,富有無限可能性,她彷彿可以隨心所意地創造出它的未來。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千變萬化只在其中,一個個世界都蘊藏這小小的泥料中了。
蘇錚很喜歡這種感覺。
手指不知疲倦地動着,今日日夜卯在家裡訓練自己,有些動作,有些步驟幾乎已經成爲一種本能,使她得以得心應手。等到她回味過來,手中已經是一個完整的茶壺。
她微微有些喘息,才發覺自己雙手有些打顫,這是肌肉持續性收縮的後果,她不覺得自己有發多少力氣,卻原來自己一直保持着緊繃的狀態。
一個人上來拿走了她手上的泥坯,說:“肖大師還要細看。”
然後拿了雲歌的一併走了出去,又關上門。
蘇錚才發現肖筱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已經不在這裡了,她還有些茫然,雲歌忽然說:“你很厲害。”
蘇錚笑了笑。
她又說:“你的動作沒我快,都很精緻很熟練,你練了多久了?”
蘇錚想了想:“差不多一個多月了。”
“你沒跟師傅?”
蘇錚不答,雲歌臉上便流露出一種慘淡的笑容,她盯着蘇錚道:“你可知道這半個月來我一直在進行這種比試?”
“肖筱將我關在這個地方,每天都會找來不同的人和我比試,我每一次都贏了,你知道哪些輸了比試的人都會怎麼樣嗎?”
雲歌的眼裡有一種很怪異,彷彿嘲笑的惡劣的東西,好像被逼到懸崖邊緣的人,崩潰在即。
蘇錚心裡一突,追問:“那些人怎麼了?”
“他們被砍掉了雙手,扭斷了脖子,不知道扔到那個亂葬崗去了。”
蘇錚霍地站起來。
雲歌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肖筱越來越暴躁,脾氣越來越古怪,她再也創作不出來好東西了,又怕被別人知道,又怕丟掉現如今的地位,便想找個新人暗地裡頂她。對她來說,沒有資質的人,不值得培養的人,就只有被捨棄的命運。只有死人不會泄露她的秘密。”
她望着蘇錚悽慘一笑:“這一次,被捨棄的人應當是我了。”
蘇錚被她這個笑弄得渾身發毛,後頸寒毛都險些立起來了。她疾步跨到緊閉的門窗邊,屏息聽了片刻,沒有什麼異樣的動靜,鬆了口氣,然後返回來面色嚴峻地低聲問雲歌:“你說得可是真的?”
這麼近距離一看,她才發現雲歌眼底發青,嘴脣乾裂,整個人皮包骨頭,皮膚和滿頭青絲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因爲晚上燭光不穩定,明亮,她剛纔都沒有發現。
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裡此時佈滿了紅絲,表情絕望淒涼,讓她看起來很有些駭人。
雲歌目光無神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袖,悽聲哀求:“你救救我吧,你一定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