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9節 醉仙酒樓
葉兒拍拍大黑的腦袋,然後揹負了雙手,搖搖擺擺地出得院門去,大狗大黑乖乖地隨着,在葉兒身前身後地竄,再拿了鼻子四下裡嗅,小狗花花甩着小尾巴,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邊。
富順商號的大門挨着官道,過得官道一兩百步,便是鹽溪,沿河零亂地散着幾戶人家。那盯梢的兩人,便在斜對一戶人家的圍牆外,靠着圍牆根兒的拐彎處,只露着半邊的身影。
也虧得田大刀程大炮,從前隨在李文彩將軍的身邊,過着刀頭舔血的生活,歷練得非比常人的警覺。許光照和門戶老頭兒都缺了大刀大炮的經歷,自然難以察覺。
對面牆根拐角處的兩人,見得葉兒出了大門,身邊還帶着一條大狗,便似有些慌了神,瞪大了四眼盯着葉兒和大黑。
葉兒這丫人小鬼大,心思活絡得很,故意地在官道和河邊空地上繞圈圈,或者逗逗狗狗,或者摘朵花兒草兒,裝出一付隨意散漫的樣兒,彎彎繞繞地靠近去。
兩人見得葉兒一路的磨磨蹭蹭,後面再無人相跟,放下心來,重又蹲下,兩雙賊眼卻始終盯着葉兒和大黑。
“哈,下棋麼?”葉兒癡癡傻傻地靠近去,盯了地面,果見地下畫着一幅棋盤,像極了褲襠,“哈,啥子棋喲,咋沒見過呢?”
兩人始終盯在葉兒身上,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兒,一臉的天真無邪,也就放下心來,“褲襠棋。哈,你個小女娃娃,褲襠棋,懂麼?”
葉兒嘟着小嘴,直搖頭:“褲襠棋?不懂,不懂。”
“你個小女娃娃,諒你也不懂。”其中一人拿了小石子,在棋盤上這放那放,“這褲襠棋,說來也簡單,便如這樣,看看,我的兩子,他的一子,在一條線上,我便吃了他,看見沒有,就這樣。”
葉兒伸手拿起小石子,在棋盤上這放那放,“呃,這樣,這樣,我的兩子打你的一子,是這樣的麼?”
“哈哈,聰明!聰明!”兩個漢子直點頭,“對頭,就這樣,看倒,就這樣,哈哈,贏囉,贏囉。”
葉兒:“哎呀,不好耍,太簡單囉,不好耍!”
葉兒逗着兩人嬉鬧,母狗大黑卻是圍着轉圈圈,再拱着鼻子四處的嗅,四處的嗅,小狗花花跟在母狗身後,也有模有樣地拱着鼻子,四下裡亂嗅。
磨蹭得半個時辰,葉兒再彎彎繞繞,折回院壩來,笑看着於信達:“走噻,走噻。”
小刀小炮從圍牆上溜下來:“走哪?”
葉兒:“吃飯噻,說好的,狗狗家,粉條噻。”
於信達:“唉呀,小妖……哦,葉兒小姐姐,與你打個商量。今午哩,我想請商號的夥計們吃飯,就這自流井街場上,下午回家,順便再去狗狗家,粉條,嗯嗯,粉條,行不?”
葉兒眨眨眼:“可有肉包子?”
於信達:“嘿嘿,咋又想起肉包子來嘍?”
程小炮愣住了:“就是噻。葉兒小姐呃,想那肉包子有甚吃頭喲,比得上砣子肉麼?嘿嘿,肥肥的流油,嘿嘿,砣子肉,那才巴適噻。”
葉兒:“哈,說你笨,你真笨!不過哩,砣子肉,想必也是行的。”
於信達醒過神來,故意逗趣:“嘿,你這小妖,到底是選肉包子呢,還是選砣子肉喲?”
葉兒:“肉包子也選,砣子肉也選。你看嘛,咱家大黑,好瘦喲,皮包骨頭的,好造孽喲。”
“撲哧!”衆人忍不住,狂笑起來。
程小炮反映過來:“好啊,你個小妖,我咋成母狗了呢?”
葉兒笑嘻嘻地看了小炮:“我說你是母狗麼?我的意思哩,咱家的大黑,既是喜歡肉包子,想必那砣子肉也是喜歡的,怎就說你了呢?”
衆人正在嬉笑,一駕馬車駛進院來,江總管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下得馬車,忙忙地要與於信達行禮。
於信達一把扶着,問道:“鹽司那裡,可有結果?”
江總管直搖頭:“唉,不擺,不擺。咱是費盡了口舌,可這劉師爺,嘿嘿,反正,沒得,沒得。我就問他,別的鹽商都有鹽引的,爲啥偏偏我家一絲兒也沒得……”
於信達:“後來怎樣?”
江總管:“怎樣?嗨,這老劉,理論不過,竟命鹽丁叉了我出門,唉,我是沒法囉,沒法囉,慚愧,慚愧!”
於信達:“江總管休愧。其實呀,其中的由來,帳房許先生已說與我知,這結果本在情理,怪不得你的。”
江總管拍着胸脯:“怎就怪不着我呢?怎就怪不着我呢?屁大個事,咱老江也爲東主分不得憂,有愧呀,咱老江有愧呀。”
於信達:“唉呀,江總管呀,這事兒真怪不着你。咱哩,今午宴請富順分號的一衆夥計,你得打起精神頭來,休得落了咱商號的氣勢。”
大刀大炮各駕了馬車,十餘個夥計步行相跟,出得富順商號的大門來,“吱嘎嘎”,門房老頭兒帶上雙扇鐵門,再裝模作樣地下了鎖,隨着衆人,徑向街場而去。
自流井鎮上七八條街,大多以“井”而名,高石井街,天花井街,磨子井街,招待夥計的“醉仙樓”,卻在鹽店子街上,兩樓一底的建築,在兩井鎮上算得最上檔次的場所。
富順商號的院壩裡,小炮趴在鐵門門縫裡,把隻眼睛緊盯着斜對面的牆根拐角處,“哈哈,動囉,小刀,動囉。”
“咹,動了嗦?”小刀趕緊把眼睛貼在門縫上,“呵呵,動囉,動囉,這倆貨,果真動囉!”
遠遠的見得兩個身影拐進街場,“吱嘎嘎”,商號的鐵門排開來。門房老頭兒離開時裝模作樣的一番操作,其實並未下鎖,只爲了迷惑這盯梢之人。
“跟上,跟上,別丟了。”小炮瞪大了眼,遠遠地盯着街口,急吼吼地催促道。
“嘚兒,駕……”小刀抖動繮繩,車駕便出得排門。
“哈哈,慌甚呢?”葉兒坐在車廂裡,“有大黑在,給咱引着路的,丟得了麼?”
大黑拿鼻子嗅着地面兒,小跑在前,小狗花花學着樣兒,也拿小鼻子一通地嗅,小刀駕着馬車,隨在兩狗之後,徑直地入得街場。
再行得兩三百步,大黑拱着鼻子,打着圈兒地嗅,然後便對着店門,蹲坐在街邊,一會兒拿眼盯着店裡,一會兒又扭頭看看葉兒,小狗花花卻興奮地繞着母狗又蹦又跳地撒歡,“汪汪……汪汪……”。
葉兒下得車來,朝着店裡一陣的張望,然後搔搔腦袋:“嘿,這店兒,啥名兒呢?”
“天——上——人——間。”程小炮抱了雙臂,抖着右腿,得意洋洋地斜睨着葉兒,“嘿嘿,這字兒也認不得,還說我笨,嘿嘿,還說我笨。”
“哦喲喲,了不得,認得幾個臭字,哦喲喲,了不得,了不得。”葉兒咕嚕一陣,佝下身子,抱了小狗花花,再拍拍母狗大黑的腦袋,“大黑,跟我走,砣子肉。”
“天上人間”的隔壁,便是“醉仙樓”。二樓臨街的包間裡,衆人圍在一張大大的圓桌,剛剛上得四五個冷盤,兩三個熱菜。
“蹬蹬蹬”,木樓一通地響,葉兒抱着小狗花花闖進包間,後面跟着母狗大黑。
“唉呀,累死我了。”葉兒“呼哧呼哧”喘着大氣,“砣子肉呢?大黑的砣子肉呢?”
椒麻雞塊,紅燒肥鵝,清蒸肘子,剁椒河魚……大菜一個接一個。這等的場所,這等的菜品,這等的味道,夥計們何曾想到,今生得以享受?自然的一個個的嘴角流油,打着飽嗝,剃着牙花,連連地“謝過少爺”“謝過小東主”,腆着鼓鼓脹脹的肚子,步行回去商號。
田大刀程大炮護着於信達,站在街中,仰頭看看左邊的牌匾:“醉仙樓”,再看看右邊的牌匾:“天上人間”。
許光照攆上前來,附在於信達耳邊:“免單,店主免單。”
於信達疑惑地看着許光照:“店主免了單?”
許光照點點頭:“嗯嗯。我去櫃上結帳,嘿嘿,那帳房老頭兒,嘿嘿,不收咱的銀子,嘿嘿,不收,生死的不收。”
“咋會免單呢?”於信達搔着腦袋,“咱與這醉仙樓非親非友的,連名兒也不知得,咋個就免單了呢?”
“店家麼,龍雲輝龍舵爺。”江總管把手往街邊店鋪一劃拉,這一多半,嗯嗯,連着的二十餘間鋪店,都是他家的產業哩。”
許光照:“不只這些哩。便是富順縣城,也有十餘間店鋪的,一家酒樓,一家煙館,大多都是來咱家商號鋪貨的。”
於信達吐吐舌頭:“哦喲喲,了不得,了不得,這大的家業。”
許光照:“那還用得着說麼?龍雲輝龍舵爺,三義社袍哥大爺,富順縣第一厲害的人物,哪個不知哪個不曉的?”
於信達瞪大了眼睛:“龍舵爺?袍哥人家?”
許光照:“嗯嗯,袍哥舵爺。”
於信達:“嗯嗯,既是袍哥,總須會他一會的纔好哇。”
江總管:“少爺的意思,這就去會他?”
“不哩,不哩。”於信達搖搖頭,“去大盛餘商號。”
江總管皺了眉頭:“大盛餘?”
於信達:“是呀,是呀。許兄說得,有家新開的商號,名叫‘達盛餘’的,就在磨子井街上。”
江總管:“唉呀,這家商號,嗯嗯,達盛餘,專做售賣鹽引的生意……呃,少爺可是去購他的鹽引?”
於信達:“對呀對呀,購他些鹽引。”
江總管:“唉呀呀,不可,少爺,不可呀。這商號售賣鹽引不假,可那價格,嘿,黑,老黑,整比鹽司的高出百分之二十還多。”
於信達:“百分之二十?哦喲,搶人麼?”
江總管:“就是噻。你想你想,咱家商號走鹽,墊得許多的本錢,冒了天大的風險,再辛辛苦苦地運去各地,批與那些零商,才賺得幾個銀錢?這大盛餘,嘿嘿,坐地售引,動動嘴皮兒的功夫,便把利潤都吃下肚去,黑着哩,心黑着哩。”
“你說咋個辦?”於信達攤開兩手,“鹽司那邊拿不到鹽引,就只這大盛餘有得賣,咱不去買它的,咋個辦?”
“咋個辦,嘿嘿,咋個辦。”江總管梗着脖子,“大不了,咱每天的去鹽司衙門,咱拼了這張老臉,咱……”
於信達:“好啦好啦。江總管呀,鹽司那邊,明明的鐵了心,要斷咱的走鹽生意,鹽引麼,嘿嘿,就別想啦。”
“嗨,少爺呃,從他那裡購的鹽引,莫得利潤的,賠本賺吆喝。”江總管勸道,“少爺呃,賠錢賺吆喝的生意,可有做的意思?”
“賠錢賺吆喝?”於信達翹起嘴角,“嘿嘿,恐怕這賠錢賺吆喝的生意,人家也不給咱哩。”
許光照兩眼放光,盯了於信達:“嘿嘿,給是不給,試試就知噻。”
於信達笑看向許光照:“對對,試試就知,試試就知。”
只江總管皺着眉頭:“不給?嘿嘿,怎會不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