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仿照傳說中的海外仙山造出來的,劉徹非常喜歡,他打小時候頭一回聽說了,始皇帝派徐福出海尋仙的故事之後,就念念不忘的,想要有朝一日也去尋那些仙山。
他指着水中,問欒大道:“聽說你是隨少翁自海外而來,可是來自於瀛洲、蓬萊、方丈三山?”
所謂的海外仙山,那一直是個傳說。至少是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了。欒大一直半垂着眼眸,跟了在劉徹的身後,保持着安靜與內斂,既沒有讓覺得這個人唯唯諾諾,也沒讓他覺得飄忽難測。
可是,劉徹對這個狀態非常不滿意,他希望跟在自己身邊的人,無論是官員、抑或是侍者,都是有眼力勁兒的。然而,偏偏還就是欒大的這種疏離感,又讓他覺得頗爲信服,因爲,這樣的態度,他這一生,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到。那個人,就是白鈺。
一想到白鈺,劉徹就忍不住暗暗的長嘆了一聲,毫不誇張的說,他曾經把最大的希望放在那人身上。但他近乎無慾無求的性子,讓劉徹沒有任何拉攏、討好,或者是威逼、利誘的機會。而他看似和煦的表相之下,實則桀驁不馴,讓劉徹也不敢輕易在他面前擺出帝王應有的姿態來。
“陛下,渤海之外,仙山自然是有的,也並不止瀛洲、蓬萊、方丈這三座。想來,我師兄少翁從前也向你講過……”欒大淡淡的開口答起劉徹的問話來,說話間,他的眼皮略擡了擡,似乎是掃了一眼水中的那三座假山,不過,很快的,他又垂下了眼去。
劉徹微微皺了皺眉,他沒想到這人一開口,就直接提到了少翁,心下頓時有些不高興。只是,他的不高興沒流露出來,僅是,“嗯。”了一聲,算是肯定,“那你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我也不知道。”欒大說得斬釘截鐵、理所當然,頓了一頓後,又再接着說道:“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少翁,他說自己夢中得了神諭,所以才找到我。並說,這是天意讓我成爲他的師弟。”
這話,聽起來倒是與此前少翁說的一樣,可劉徹卻直覺這話中,有很大的漏洞,只是一時半會兒掐不住他的話柄。於是,他也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停留,話鋒一轉,又問道:“膠東王妃的奏報中說,你在那王宮裡煉丹藥,煉出了塊玉佩?”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手中所握的,正是那枚猩紅的鳳鸞佩。陽光之下,一對鳳鸞的尾翎彷彿都活過來了似的。幽幽的香氣又彌散了出來,縈繞在他們之間,劉徹深深的吸了口氣,像是要把那香氣盡數吸盡一般。
“是。”欒大簡潔的答道,他盯着劉徹手中的佩飾,眼底掠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並且一閃即逝。
劉徹將手放下,袖袍罩住了他的手,也罩住了那枚佩飾,“朕,想要見見神仙,你可有什麼法子?”
“沒有法子。”欒大想都多想,便直接回了這一句。
劉徹登時就愣在了當場,他做了這麼些年的皇帝,何曾有誰敢這麼頂撞於他。當下臉上一陣氣血翻涌,兩側額角都暴起了青筋。他目光一凜,天
子的威儀自然而然的顯現了出來,語氣微怒道:“朕用九五至尊、授命於天,你竟敢說朕見不得神仙?”
欒大垂手直立,並不因爲帝皇的怒意而現出一星半點的驚惶。他的語速不急不徐、聲量不高不低,如同是沒有半分感情似的,“陛下見過蟻窩麼?”
蟻窩?劉徹不明所以,暫且壓下了心中的怒氣,倒是想聽聽欒大會說出什麼高論來。他搖頭道:“朕不曾見過。”
欒大徑直走向水邊,劉徹好奇,也跟了過去。臨水處鋪着極厚的細砂,只見欒大抓起一把砂子,將手擡到劉徹眼前,然後反手將砂又撒到了地上。眨眼過後,砂子動了起來,變成了一羣最爲尋常的螞蟻。
他又拈了顆米粒大小的石子,同樣給劉徹看過後,扔回到地上。那石子變作了一隻身形巨大的螞蟻,不多時,原先那羣小螞蟻就圍着那隻大螞蟻築建起了巢穴。
劉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不覺看得有些入神。欒大見蟻巢築得差不多了,又折了根柳枝,在蟻穴邊重重的劃了一個圓圈,然後纔對劉徹說道:“神仙看凡人,大約便似陛下看這窩螞蟻。”
劉徹聞言,眉頭又蹙到了一處,他當然聽出了欒大的言外之間,不禁冷哼了一聲。
欒大卻似未聞,他掐下一片柳葉,在蟻窩中刮過,然後手腕輕抖,那葉片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輕輕的落到了水中。接着,就朝着水心處的那三座假山,緩緩的漂了去。
“當年徐福出海,大抵就是這樣一番光景了……”欒大指着水裡的柳葉,然後轉頭望向劉徹,“陛下不如試試呼出一口氣來。”
“對着那片葉子?”劉徹把目光從水裡的葉片,轉回到欒大的臉上,見他很認真的點頭,心想倒要看看你會玩出什麼把戲。可就這一轉頭的功夫,當他再看向水面時,就見到葉片已經變成了船隻,而葉片上的螞蟻,好象也變成了人。剎那之間,他驚訝得有些合不攏嘴了。
儘管變成了船,還不只一艘,可還是太小了,如同真就是駛入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劉徹不自覺的朝着那船隊,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原本平靜的水面,無意的掀了漣漪。那漣漪源源不斷的擴大,片刻之後就掀起了一個浪頭,重重的打在那隻船隊上。
船隻被打得四分五裂,最後又變回了柳葉,只是,那片葉子,像是被人撕成了碎片。
“陛下,於這些螞蟻而言,你就是神仙。”欒大沒有感情的聲音,又在劉徹耳邊響起,“就算你授意他們築巢建窩,就算他們把這螞蟻窩建得再大,你願意去見一隻螞蟻嗎?”
他一面說着,一面朝那蟻穴揮了揮手,一陣風掃過砂地,一切又都恢復了原狀。細細的砂地上,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生如螻蟻,死若塵埃……”
生如螻蟻、死若塵埃。劉徹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這八個字,心裡忽然就涌出一陣悲涼,有種無奈與絕望混雜的情緒,把他纏得密不透風。過了好半天,他才重重的喘息了幾聲,像是把自己才那種既無措又無助的情緒中,硬生生的拽出來。
“不!
”他低聲吼道,欒大的話,還是他向自己展示出的這一幕,太過匪夷所思,縱然找到不話來反駁,卻也不願意承認,“朕要封禪!要去泰山封禪!朕要在泰山頂上焚薪祭天,把這些年的功績上稟天聽!”
欒大原是想打消劉徹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沒料到陰差陽錯,劉徹居然鑽起了牛角尖。他不但當即就封了欒大做五利將軍,還很認真的命負責禮儀、祭祀的官員,開始準備起泰山封禪的一應事宜。
一個月後,一切都準備停當,劉徹賜給了欒大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和天道將軍四道印信。甚至還認爲欒大就是天上的神仙,派來下界提點他的使者,因此又以二千戶的食邑封欒大爲樂通侯。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就罷了,皇帝想要成仙、想要不死,劉徹不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但他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轉頭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欒大,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對神仙派遣到下界來的使者,有多禮遇。
這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麼莫名奇妙、無理取鬧。欒大的際遇,風一樣的傳遍了整個大漢朝的疆域,沒有一個術士聽過之後,不興奮的,他們簡直就跟嗑了藥似的癲狂起來。
如果說,之前少翁被處死,在術士們看,那皆因爲他學藝不精。那麼現在有了欒大做範例,他們的追求就有了更爲具象的目標。術士們曾經覺得能夠成爲國師,就已經是相當不得了的榮耀了,而現在呢,欒大已經成爲了他們恨不得虔誠膜拜的神。以術士的身份,成爲一個帝國的駙馬,這完全就是神話故事裡纔會出現的劇情嘛!
於是,越來越多的術士,懷揣着自己煉就的丹藥,或者是輕易不示人的秘方,以及對於遠大前途的憧憬,聚集到了長安城裡。他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想方設法的求見君王,獻上自己的賭注。
做爲當事者的欒大,對於這樣的局面,卻是哭笑不得。他自從進宮的那一刻起,就沒有跟劉徹說過,哪怕是一句實話。更壓根兒沒想過要如少翁那般,騙取什麼地位財富。這一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那不過是胭鸞的安排罷了。
一年之前,少翁以上古的方術,把他從封印之地喚醒了過來。那個時候,他腦子裡一片混沌,只是大約記自己曾經呆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密林河澤之中。
直到少翁將他帶到了膠東王宮,見到那枚赤色的玉髓之時,他纔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同伴。這個同伴,就是現在的膠東王妃胭鸞。
也是由胭鸞之口,他纔將腦子裡一些零碎到了極致的記憶,勉強拼湊到了一起。在很久遠的時日之前,他們不知道被誰,或者是被什麼力量,一分爲二……
欒大對於以前的事,記得不太清楚了,準確的說,近乎於失憶。
儘管,在膠東王宮裡,胭鸞跟他說了很多很多,可在他聽來,那就像是別人的故事。但他並不懷疑胭鸞的話,他對於她的信任,不需要任何理由,而是出自於一種本能。這種本能,從他見到那枚玉髓起,就甦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