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說什麼?”格維爾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不耐煩了,他本就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白鈺,這個既捉摸不透、又輕易能讓他感到危險的傢伙。不知道爲什麼,他居然有些想要快點離開這裡,哪怕是得不到自己希望聽到的答案。
白鈺卻自顧自的聳了聳肩,轉過頭去,對白水道:“你回去吧……”
白水應了一聲,邁步就走,連看都沒看格維爾一眼。
待她離開過後一會兒,白鈺才又衝着格維爾淡淡的一笑,“我很喜歡一句俗話,既來之、則安之。這個世界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就算扮成個普通人,也是能過得很舒心的,你覺得呢?”
格維爾輕哼了一聲,心想,難不成你大半夜是說教來了麼?不過,這話沒說出口,只簡單的答道:“我不喜歡這裡,也不想勉強自己。”
白鈺向院外走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夜色不錯,我帶你到處走走,就當是散散心吧……”
穿行在果木林間,偶爾能聽到草叢裡傳來幾聲,不太真切的蟲鳴。格維爾一言不發的跟在白鈺身後,雙手各自掐出了一個手訣,他雖然不覺得白鈺會向自己發難,但心裡總有點不踏實。
不多時,他們便穿過整片果林,來到了江邊上。有微風吹拂過,帶着些許腥腐之氣的江水味兒,使格維爾的呼吸,不由自主的一窒。他至今仍未習慣這種明顯混濁的空氣,總覺得自己身處於一個髒兮兮的境地之中。
白鈺倒是不以爲意,輕手指了江面映出的、如碎片般的光鱗,語帶感嘆道:“我第一次看到這條江的時候,還是兩千多年前,那個時候的河道跟現在有點不一樣。不過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感覺好象並沒有什麼實質的變化,總之就是一往無前的東流,誰也攔不住……”
“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吧,我不喜歡猜謎語。”格維爾打斷了他的話,已經非常不耐煩了,從某種角度而言,他的個性跟陶烏有幾分相似,習慣於把什麼東西都擺到檯面上,而不是搞得曲裡拐彎的複雜。
白鈺輕笑了兩聲,搖了搖頭,“我想跟你說的是,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東西最無奈,求之不得跟得償所願。”
他說完,還幽幽的嘆了口氣,正好一陣風捲起了他的長髮,無端透出幾許落寞。
這話聽着直白,要想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是那麼容易。求之不得的無奈,格維爾算是深有體會,可得償所願,又怎麼同樣是種無奈呢?他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對答,只能頗爲氣惱的悶哼了一聲。
白鈺側過頭來,掃了一眼他那筆直拘謹的站姿,彷彿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不等他再發問,就又說道:“這個世界很有趣,哪怕你是妖怪,哪怕你有人類想象不到的強大能力,也無法事事都順心遂意。妖與人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就要還活着、能喘氣兒,總會有些想要抓中手中的東西。至少,我所知道的,莫不如此。”
“至於得償所願嘛……”白鈺頓了頓,擡起右手緩慢的從格維爾的眼前拂過,青色的霧氣
順着他的指尖,迅速的蔓延開去。眨眼工夫,他們兩面前都如同是鋪開了一張極大的、半透明的幕布。
他指尖輕彈,一點暗紅的螢火撞向霧氣之中,瞬間綻放出了一抹華麗至極的煙霞。一隻尾翎尤如雲絮的赤色鸞鳥,撲打着翅膀在青霧裡盤旋了一圈,然後轉頭朝格維爾飛了過來。
格維爾不自覺的擡起手臂,似乎想讓那隻鸞鳥停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可是,就在鸞鳥的爪子剛剛搭上他手臂的剎那,一切就都化爲了烏有。格維爾只覺得眼前紅光一閃即逝,再仔細看時,眼前又只剩下那條靜靜奔流着的江面。
“如果給你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白鈺拍了拍手掌,像是要撣去什麼附於其上的東西,“說到底,願望不過就是慾望的一種,你實現了一個,立刻就會產生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無窮無盡。人類有個詞說得真是一點都沒錯,慾壑難填……”
“你又不是我,並且也沒有經歷過我所承受的過往,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教?”格維爾非常不喜歡白鈺的這套說辭,他粗暴的截斷了他的話,擡手一晃,掌心裡登時騰起了一團,亮得幾乎要灼傷人眼的火光,“不要拿什麼障眼法來消遣我,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會允許任何人、或者是妖,從中作梗!”
話音未落,他已並掌爲刀,臨空就向白鈺的脖頸斬了過去。掌風如一柄鑄燒着火的利刃,空氣都彷彿被他這一擊給劈成了兩半,無法閉合。
白鈺卻還是紋絲不動的站着,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但他卻已經出手了,速度快得根本無法看清。格維爾只感到手腕一緊,凌厲的攻勢已被阻制,而後,他纔看到,白鈺那隻柔若無骨的手,如鎖鏈般扣在了他的腕間。
更爲可怕的是,一絲冰涼自他手上溢出,迅速的覆蓋住了格維爾的那隻手。涼意阻斷了他的手掌,與熾熱火焰之間的聯結,而那烈焰,好似失去了助燃物,漸漸的黯淡了下來,片刻過後就完全熄滅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執拗並不會讓你實現什麼願望。”白鈺放開了他了手腕,這傢伙果然是赤焰獸,脾氣比陶烏那隻蠢狗還大。他的語氣柔和了一些,像是要化解掉格維爾的怒意,“況且,今時不同於往日,無法無天隨心所欲的好日子,早就不屬於妖物了……”
“你到底想怎樣?”格維爾狠狠的一甩胳膊,眼中都快要噴出火來了。
“不想怎樣啊……”白鈺一邊說着話,一邊擡起頭,看向一彎殘月,嘴角勾出一個細微的弧度。不過,他這個莫測的淺笑,並沒有被格維爾瞅着,“活得久了,總有些時候,想找人聊聊。我就這麼一說,你也就當是隨便那麼一聽吧。”
他看了半天月亮,忽然又對格維爾說道:“很多年前,我讀到過一句詩,現在想想倒很有些應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可惜啊,我的家鄉卻沒有月亮可看。”
格維爾略一沉吟,擡頭朗聲道:“過去的事,大多我都已經忘了,至於家鄉,我更是記不得了。”
白鈺沒有拆穿他的謊話,不管是
人類,還是妖物,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故鄉是什麼樣子。就算是人類會安慰自己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可心安又怎麼可能是隨便就能達成的一個境界呢?
江的對岸,驀地騰起一篷金色的焰火,其間更是掠起了一道刺眼的光芒,如同脫弦之矢,朝白鈺疾射而來。
只聽得他哼笑一聲,輕聲慢語的嘆道:“纔剛剛說到故鄉,轉眼就見着故人了,這世間事還真是有趣啊……”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面對如激矢般射來的炫光,格維爾不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但他卻一動也沒有動。一來,他自那道金光騰起之時,就已經判斷出,並不是衝着自己來的。二來,他也想看看,白鈺的從容跟淡定,到底是不是裝出來的。
一切不過就是電光石火的剎那,那道看似銳利的金芒,便已襲到了白鈺的面前。只見他身姿俊逸、不動如山,秀眉微挑、笑靨如花,眼底還泛起一抹不太真切的嘲弄。那篷金光,在距離他不過尺許之遙的地方停頓了下來,彷彿被一堵無形的牆給攔截住了,巨大的衝擊力,使得金光四溢,好象是在他周身之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格維爾只覺得勁風襲面,他的頭髮、衣衫,都被這陣憑空而起的風勢,給吹得略顯凌亂。他眼前一花,像是有什麼東西自面前掠過,待要定睛細看時,身旁的白鈺已是出手如電。他那隻纖白細滑的手指捏成個劍訣,刺向了那團驀然出現的青影。
“噗。”的一聲輕響,顯然是他的指頭戳到布帛之上,所發出的聲響。而那團青影也頓在了當場,原本是一個身形極快的男人。看他的樣貌,約摸三十來歲,一頭栗色的頭髮束成四方髻,別之以玳瑁髮簪,臉部輪廓異常分明,就像是被刀削似的冷冽。
來人身材高大健碩,着了件鴉青色的廣袖長衫,腰間繫着一條嵌了玉飾的銀色絲絛,腳上是雙雲頭絲履。他劍眉緊蹙,幽黑深邃的眸子,直直的落在白鈺的臉上。而白鈺的手指,正戳在他心口處,似乎只要他再進前一步,便會直接了當的給他來個對穿。
格維爾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並不是因爲恐懼、抑或是害怕,只是這兩人之間的氣場,有種說不出的古怪。而且,這個古怪氣場,還帶着強烈的排他性,令格維爾感到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
“你居然一點都沒變……”青衣人垂眸看了眼白鈺抵在自己心口的手指,忽然開口說道,同時,他也後退了一小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開少許。
白鈺伸回手,攏進了寬大的袖袍裡,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他很認真的打量着面前的這個青衣人,仔細得似乎要看清他的每根頭髮絲,過了半晌,朱脣輕啓,帶了幾分調笑的意味,道:“玄昤,你老了。”
被他喚做玄昤的青衣人,又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他轉頭看了格維爾一眼,驚訝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但轉瞬他又望回了白鈺,語氣十分冷硬的說道:“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你這位朋友不如暫且迴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