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烏猛的一歪身子,把白鈺甩到地上,扭過頭去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少有的認真而嚴肅,就算他猜測過無數次,這個心肝扭曲的傢伙,究竟會是個什麼妖怪,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白鈺,居然是隻狐狸精!
白鈺難得的沒有對陶烏表現出鄙夷或不屑,他輕輕的扯動了兩下身上那件黑色的長風衣,儘管衣服上連一絲褶皺都沒有。而後轉頭瞧着陶烏,露出一個彷彿十分開心的笑臉,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裡,閃動着如星輝一般晶瑩的光澤,粉紅潤澤的嘴脣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陶烏被他這一記媚眼,瞟得不禁渾身哆嗦了一下,飛快的側過頭去,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狐狸精這種東西,他倒不是沒有遇見過,可那些都是不成氣候的野狐狸,口感實在很一般。可活在青丘的那一羣就不同了,他們極少會離開青丘,而且在傳聞中,是強大到可以用恐怖來形容的妖獸。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舔了舔嘴脣,食慾大增而導致肚子發出一陣咕嚕聲響。如果能吃到一隻青丘的九尾狐狸精,當真是讓他立即命喪當場,他的妖生也不會再有什麼遺憾了。
白鈺微微笑着,衝那個白髮的男人還了個不怎麼到位的拱手禮,不緊不慢的開口道:“在下與青丘並無干係,今日來到此處,也只爲一件私事而已……”
白髮的男人眉頭微不可辨的輕皺了一下,細長但神采奕奕的眼睛,半眯起來,似乎在判斷着白鈺這話的真假。過了半晌,他才點了點頭,垂首又與站在他身側的紅衣女人低語了幾句,而後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站在此處說話,終歸是對貴人不敬,還請二位移步隨我來……”
語畢,他轉身便往前方緩步行去。白鈺正要跟了去,陶烏卻伸出爪子按住了他的肩頭,朝後面甩了甩頭,“你把我的揹包拿上,裡面都是吃的!”
白鈺嗤笑了一聲,也沒有反駁他的話,拎起地上的那個揹包,想了想,直接掛到了陶烏頭頂的一隻角上。揹包跟陶烏的體型比起來,小得可憐,此時掛了在他的角上,顯得尤其可笑。
不可陶烏纔不介意自己的形象,不管何時何地,食物纔是他關注的重點。他跟在白鈺身後,儘可能的壓低聲音問道:“那是人還是妖?到底是誰?”
“你既然認識鬼箭羽,怎麼會不知道他是誰?”白鈺覺得他的這個問題真是蠢到家了,語氣裡又充滿了鄙視。
“笑話!”陶烏又哼了一聲,還不忘拿後腿狠狠的蹬了一下地面,“我活了這麼久,哪記得住那麼多瑣事?”
“嗯,也是。我怎麼能對一個吃貨要求太多……”白鈺點頭認同着,隨後擡手指了指前面的白髮男人,“關於他的傳說很多,最有名的莫過於一個,就是他造出了文字。不過另外還有一個極少有人知道的傳說,說他是掌管着生死輪迴的轉輪王。”
“倉頡?”陶烏總算是在腦子裡蒐羅出了這個名字,但他立即擺頭表示不信,“黃帝那個老傢伙都死多少年了,他不過是普通人類,怎麼可能還活着?”
傳說中,倉頡是黃帝的史官,爲其記錄着
大小事宜。但關於這個人,除了傳說,便還是傳說了。因此,陶烏這個絲毫不關心世事的妖怪,當然不會對他有什麼特別的印象留下。
“你也可以叫他倉頡。”白鈺思索片刻回答道,但很快又給了他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其實我並不太清楚,他應該叫什麼名字。”
說話間,幾人穿過了這片鮮紅的灌木叢,眼前豁然一片開朗。翠柳低垂、環繞着湖光灩瀲,與先前的河谷,彷彿沒有絲毫相通之處。
陶烏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咦。”了一聲,趕忙轉身,河谷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遠遠的能看到幾座延綿起伏、覆蓋着皚皚白雪的大山。這必定又是個幻術!他在心裡想着,卻不自覺的朝白鈺又貼近了幾分。
一株巨大的垂柳旁,是一張寬大而精緻的石臺,檯面光可鑑人,沒有一星半點的灰塵。石臺的邊緣已經磨得非常圓潤了,看起來,應該是經常有人坐於其上。陶烏歪着頭仔細瞅了瞅石臺,不意外的看到石臺下的草叢裡,還擱着一根釣杆和一隻竹絲編成的魚簍。
白髮的男人走到石臺邊上,再向白鈺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在這裡坐下。白鈺微微頜首,撩起風衣的下襬,面對湖面盤膝坐下後,纔對着那人微微一笑。男人如他那般也盤膝坐下,隨手抄起魚杆,手腕一抖,銀色的鉛墜拖着魚線落入了水中。
陶烏最見不得這種沒有半點實際意義的舉動,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嗎?還非得弄出這麼一幅看似風雅的氛圍來。他忍不住看向那個不再說話的紅衣女人,對了,她的名字叫鬼箭羽,他以爲以她那種一言不發,就要置陌生人於死地的性格,大概也是不喜歡此時這種氣氛的。
可惜,鬼箭羽的臉就跟萬年不融的冰塊似的,站到白髮男人的身後,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寬大的緋紅色油紙傘,撐開來遮在了那人的頭頂。
這情形,讓陶烏忽然有些幸災樂禍起來,這裡畢竟不是白鈺的主場,要比拼這種裝蒜的格調,他顯然是落了下風。可是他卻忘了,自己此時收起翅膀,蹲坐在白鈺邊上,怎麼看都像是隻蠢到家的寵物。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白鈺望着平靜的湖面,好象是注意着繫着魚線的那隻魚漂的起伏,“據我所知,倉頡,並不是某一個人的名字吧……”
“貴人果然知之甚廣。”白髮男人點了點頭,承認了白鈺的說法,“年深日久,我倒是不太記得自己原來叫什麼了,喚我作倉頡也無不可。敢問貴人名諱?”
“白鈺。”白鈺伸手憑空寫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字,也不知道頭也沒擡的倉頡是不是有看明白,“你也可以叫我白先生。”
倉頡握着魚杆的那隻手,略微沉了沉,似乎是喃喃自語道:“青丘之國,其陽多玉,其陰多青臒。鈺者,堅金也,當真是好名字。”
“如你所言,名字叫什麼都無所謂。我到這裡來,不過是想證實一個瞎話而已。”白鈺的語氣淡淡的,好象真沒當這是多大回事。
倉頡沒有立即接話,白鈺也沒有着急聽回答,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的坐着,如同眼前的
頭等大事,就是等着湖裡的魚上鉤。他們雖是漫不經心,可陶烏已經被明晃晃、暖融融的日頭曬得要打瞌睡了。他正想開口問,這個地方爲什麼會變成傳說中的黃泉,忽聽得一陣水聲,倉頡手腕一揚,一條約有三尺來長的大魚,被他猛的拖出了水面。
這魚生得很古怪,通身雪白而無鱗片、青烏的鰭尾,還有兩條長鬚自嘴邊長出。陶烏忍不住舔了舔嘴角,這東西他既沒吃過、也沒見過,想象不出應該是個什麼味道,可是這麼大一條,填肚子正合適。
倉頡似乎感覺到了陶烏的心念,轉過頭來看着他笑起來,“這湖裡的魚,肉質細滑,且少有腥氣。”
“那我得嚐嚐。”陶烏毫不客氣,對着倉頡就伸出一隻爪子。
白鈺看他這樣子,若是再伸出舌頭來流淌些口水,便跟狗沒什麼差別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擡手拈起魚線,將那尾大魚從魚鉤上扯下來,隨手往後一扔,活脫脫就是跟拿骨頭打發狗似的。
“在這裡釣魚有意思嗎?”白鈺拿出一方絲帕擦拭着剛剛抓過魚的手,一面若有所指的問道。
倉頡一抖手又甩出了魚線,並看了眼一動不動、如石雕般替他撐着傘的鬼箭羽,然後才很是平靜的回答道:“日子久了,倒也覺得挺有意思,況且還有阿羽在。”
“果然,此心安處是故鄉……”白鈺貌似贊同的說着,可是話鋒一轉,又道:“可是,我不相信心安不心安的鬼話,那都是騙人騙己的蠢話,既然活着,心裡總歸會有些執念的。比如,你永遠不可能離開這個地方,就連你的阿羽也不能離開。”
倉頡將魚杆插進石臺邊緣的一個細小孔洞裡,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白鈺的話,對他而言太過直白,尤如是一柄利刃,輕易的就將一張薄紙給切成了碎片。
過了良久,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原本就清癯的容貌,傾刻上覆上了一層寒霜。他轉頭望向白鈺,目光中的平和一掃而光,看起來無比銳利,他一字一頓的問道:“你想證實什麼瞎話?”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話時代,當然,這是人類的說法,三皇五帝之類,都是隻屬於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時代。但無數的故事與傳說,就是自那個時代起,而生生不息流傳下來的。
既然是故事,當然無法去考據有幾分真幾分假,況且,無論真假,對於大部分普通人類而言,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就連對很多活了幾千年的妖怪而言,那些故事,或者說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也統統沒有記住的必要。
陶烏一邊啃嚼着美味的怪魚,一邊在心裡想着。做個簡單的妖怪多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唯有這樣,纔對起得上天賜予的長命千秋。所以他也特別不能理解,白鈺心中究竟是着怎麼樣的執念,三不五時,就要去極度危險的地方逛上一逛。
看看自己,即使是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廢柴,也並沒有因此而變得偏執。哪怕心心念念還是惦記着想回恢復失去的能力,可如果真找不回來了,他大概最終也是會認命的。尤其是,現在的日子,說實話已經過得很不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