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內侍朝劉慶行了個禮,轉身望了少翁一眼,目光很複雜,似乎有所警示,又似乎有些焦慮。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僅僅向少翁施個了同樣的禮,便退了開去。
劉慶將手向殿內一擺,沉聲道:“我父王前些日子受了些暑氣,過後便有了心悸怔忡之症,也請了宮外有名氣的大夫來看過,總不見好。既然將軍來了,想必是上天垂憐,那就請將軍隨我進去看看父王吧。”
少翁回了聲,“不敢。”
但還是隨了劉慶進了寢殿,纔剛跨過寢殿的門檻,他差點被藥氣給薰暈過去。這殿中所有的窗戶,都閉得嚴嚴實實,空氣不流通,本來就容易使室內氣味混濁。何況,不知道他們到底用了多少藥,更不知道用了什麼樣的治法,無數味藥材混合在一起,實在不怎麼好聞。
但少翁不能表現出太過不適,畢竟這是在人家的地盤,萬一被當做是不敬,那就不好了。穿過層層的帳幔,他看到了一張寬敞的錦榻,其上仰面躺了個形容枯槁的老者。他不禁,“咦。”了一聲。
照說漢武帝劉徹,如今也還不到六十歲,劉賢既是他的侄子,年紀應該不會太大。可看榻上躺的這人,分明是個古稀老頭,不但眼窩凹陷、皮膚上盡是皺褶,就連他的頭髮,也已白完了。
劉慶走到榻邊,俯身在那個老者的耳邊說道:“父王,陛下遣了文成將軍,來探望您……”
等了一下,那老者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緊閉着的眼珠子輕微的動了動。少翁放鬆腳步走到榻邊,探着脖子看了看,纔剛剛準備伸出去,要給老者切脈的右手,趕緊又放下了。他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將那個把自己哐到這裡來的那個內侍,罵了個狗血淋頭。
且不說這榻上的老頭是否就是劉賢,單是看到他面上罩着的那層青氣,還是隱隱發黑的印堂與人中,少翁已經可以判斷,這人就算沒死,也好不到哪裡去。
“將軍認爲我父王的病勢如何?”劉慶不陰不陽的在一旁問道,他頓了頓,又接着說:“可需我命人將父王染病以來,用過的方子都奉上來給您過目?”
少翁吞了口口水,努力的讓自己看起來面色平靜,被袖袍所遮的雙手,卻已緊張的握成了拳頭。他搖了搖頭,朝後退了一小步,誠懇的回答道:“在下是個術士,於岐黃之術並不擅長。不過,俗話說,生死富貴、皆有命數,不如將膠東王的生辰交予在下看看,或能琢磨出一二……”
劉慶陰沉着臉看了少翁一陣,他聽聞過這人的不少傳說,尤其是爲武帝招回了王夫人的亡魂。似乎這人確實會些常人所不能的法門,可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是否能從一個生辰之中,推算出一個人的禍福吉凶、乃至壽數,他都無從得知。
這寢殿之中的詭異味道,薰得少翁有些反胃。他見劉慶猶豫着,便又開口說道:“膠東王貴體違和,想來是需要靜休的,在下原本只是一介布衣,怕是不宜在此久呆。不如容在下殿外候着?”
劉慶挑了挑眉,他的目光在少翁的臉上轉了一圈,旋即露出一絲刻意的笑來,“將軍言重了,不過我父王病勢尪羸
,來看診的大夫,倒也都說宜靜養。”
他拍了拍手,兩名侍者從錦榻的帳幔後走出來,對着他們曲膝行禮。他擡手一指少翁,“你們帶文成將軍先去偏殿小坐……”
望着少翁離去的身影,劉慶面上露出一抹陰冷的神色。他低頭看了看躺在榻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極爲緩慢的老者,父王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更是這個膠東國的秘密。他必須得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
少翁走出寢殿,狠狠的吸了幾口氣,再不出來,他覺得自己不是被薰暈過去,就是被憋死掉。兩名侍者領他到了遠離寢殿的一間茶室裡,手腳麻利的開始爲其煮茶。
不知道是離開了那個被藥味充斥的密室,還是新鮮的空氣讓他的嗅覺不再遲鈍,他又聞到了那股混合的礦石味道,而這一次,他分辨出,這是礦石被加熱過後,再揉合到一起的味道。
果真是有人在這宮裡煉丹?少翁不自覺的微微閉起眼睛,想從那味道之中,再分辨出更細微的東西來。單是這個味道,他想不出是爲了煉什麼藥,不過,但凡用到大量的礦石,所煉製的丹藥,多半是那種求延年、甚至長生的金丹。
他不禁輕輕的搖了搖頭,武帝對於長生不死的執念,已經讓整個大漢朝的方士和術士們,都要魔怔了。有一些是爲了皇帝許下的萬金之賞,而煉藥敬獻,還有一些,是連自己都信了能煉出不死藥,而沉迷此道。
少翁忽然就覺得自己真是悲催,既不覺得凡人能靠服食什麼丹藥而長生,也沒想過要以術術去換取什麼賞賜和地位。不過是因爲酒後的一句胡話,便把自己推到了一條,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絕境之上。
身爲臣子,他不可能去勸諫君王,讓他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種事是諫臣的職責,他身爲一個術士,根本沒有這樣的立場。但他除了順着君王的話,給他編些彷彿能碰觸到的、關於神仙的瞎話,也做不了別的事了。除非,他真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正想着,忽聽得身旁有人咳嗽一聲,他連忙睜一眼來。原來,是劉慶過來了,他手裡還捏了張黃裱紙。他將那張巴掌大小的黃裱紙,往少翁面前的几上一放,還曲起手指敲了兩下,“將軍,這就是我父王的生辰,你可能看出什麼來?”
少翁一手拈起黃裱紙,掃了一眼,接着另一手作勢掐算一番。其間,時而點頭、時而搖頭,過了半晌,才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這一聲嘆息,顯示令劉慶有些不自覺的緊張。他眉頭一蹙,問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倒也……沒什麼不妥。”少翁賣了個關子,這倒並非是他的本意,只不過他在想怎麼想個藉口,去見那個還未露面的王妃。而且,這生辰八字不但一看就是個短命鬼,還違逆了天道,難怪四十出頭的劉賢,躺在寢殿裡,就跟個七十多歲、油盡燈枯、黃土埋到脖子處的老頭沒兩樣。
一想到違逆天道,他忽然就明白了爲何寢殿中,有那麼濃烈的藥味了。必定是這個劉賢服食了過量的丹藥,以求長生,更甚者,他可能還給自己用了什麼別的方術,
所以搞到現在這樣不死不活。那些藥味,顯然是爲了掩飾這些。
“膠東王命中或有仙緣,只是陰陽不調,非藥石之力能解此厄。”少翁指着黃裱紙,對劉慶說道,然後裝作不經意的繼續說,“不知王妃何在,在下可否面見王妃,或能尋着些對策也未可知。”
“這個……”劉慶顯然沒料到少翁會有這麼一問,他猶豫片刻,語帶推脫,“母妃自父王染病,便已閉門齋戒,專門爲父王祈福。怕是……怕是不能見將軍。”
對於他的這個回答,少翁絲毫不覺得意外,若是那麼容易見到,這位王妃也不會遣了人來,專門把自己弄到這宮裡來。他扮作有些遺憾,嘆了一聲,“既如此,在下便愛莫能助了。王上染病,想來政事繁重,不如在下這就告辭。待我趕回長安覆命之後,再仔細參詳參詳王上的命格,以便爲王子您解憂。”
“我若是請將軍在此留駐些許時日呢?”劉慶的語氣變得凝重起來,他可不想少翁把這裡的事,回去說給劉徹聽。不管劉徹心裡對自己的父王是個什麼想法,但可見想見,他必然會擺出慈愛皇叔的姿態,關心關心這個遠在屬地的侄子,到底是生了什麼病。
少翁搖頭,對他這個態度未置可否,“陛下與在下約定兩月爲期,怕是不能在這裡過多停留。況且,在下已遣了內衛先行回長安,向陛下稟明一行人已在返程途中。若是耽擱了時日,想來,陛下會不高興的。”
他這番話,給自己留了個極大的餘地,措辭雖然婉轉,但其意卻很直白。意思就是告訴劉慶,你別以爲能把我困在這裡,行事不考慮後果的話,責任誰也擔不起。
劉慶果然有些挫敗,他一頓足,彷彿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既然如此,將軍請隨我來。”
少翁跟着他,穿過曲折的幽徑,不多時,就到了王宮西邊兒的幾間殿宇。其中一間殿宇外,守着數名身形魁梧、作內侍裝扮的人。劉慶對他們中的一個揮了揮手,又指了指殿門。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了,室內的光線很昏暗,只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跪於神龕之下。
“母妃,文成將軍來探望父王,順便也來看看您……”劉慶走到她身後,很是恭敬的說着。
“你父王可好些了?”王妃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只是低聲問道。她的聲音聽上去挺年輕,絕是似背影看着這麼蒼涼。
“起先文成將軍看了父王的命格,說他老人家命中有仙緣,現今只是陰陽不調之症。”劉慶重複了一遍剛剛少翁說過的話,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請示,“將軍說要面見母妃,或能爲父王尋着解厄之法。”
王妃很虔誠的對着神龕叩過了頭,這才施施然站了起來,她轉過身來,看向劉慶身後的少翁,微微頷首,“不知將軍遠到而來,怠慢了。”
隨即,她又指着旁邊的席榻矮几,緩聲言道:“將軍請上坐。”
三人分別跪坐於榻上,少翁直到此時,纔看清膠東王妃的容貌。她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膚白體纖,五官生得並非極美,但那張臉卻顯得格外嫺靜婉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