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輕抱着一摞記錄了皇帝言行的冊子退出養心殿,準備送到史館去。每年一個季度結束的時候,起居舍人都需要將記錄的冊子送到史館整理編纂。
送完就可以回家去了,慕輕長吐一口氣,偷偷回頭看了正坐在龍椅上、扶着額頭做沉思狀的顓孫澈非。
在皇帝身邊已經待了整整一個月了,自從匯賢樓一行後顓孫澈非對他的態度平常了許多,一如對待其他普通官員,沒和他開過類似於“以身相許”的玩笑,或者帶他一起出宮私訪。
甚至,顓孫澈非都不怎麼和他說話,偶爾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除了用膳就寢,更多的時間是在批閱奏摺,或者讓他和內侍宮女們都在外面候着,和一些心腹大臣商議着什麼,又或是呆呆的坐在那裡,手掌託着腦袋,兩眼無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東西。
慕輕時刻記着“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所以從來也不多問,安靜本分的做好他起居舍人的工作。
不過,他能隱隱的感覺到似乎朝廷上要發生什麼大事了,只希望身爲吏部尚書的父親和驍衛大將軍的哥哥不要捲入進去就好。
滿懷着心事的慕輕將冊子送到史館後,頓時感覺輕鬆了不少,壓在肩頭的一副擔子終於是卸下了,於是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慕輕感覺自己隨便往哪裡一躺都能睡得着,準備趕緊回家歇着去。
這兩天整理記錄可把他給忙壞了,幾乎沒能好好的睡一覺。雖然還有一位起居舍人,但那傢伙憑着資歷比較老硬是把謄抄整理的活全部交給他了。冊子不能帶回家整理又不好到了點還留在養心殿裡,他只好抱着東西窩在養心殿一處給內侍用的小偏殿裡,一直待到宮門要落鎖了才匆匆趕回家去,而第二天一大早又要上早朝。
這可是他活了二十三年,除了唸書第一次如此忙碌!
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慕輕無精打采的往宮門走去,心裡盤算着晚上要吃點什麼好。
油膩的看着不舒服,清淡的又沒有味道,更是難以下嚥。
正想着,慕輕看到從左手一道門走出來一個人,穿着緋色的官服,那可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的,而他只是一個從六品的小官,連是誰都還沒看清楚就停住腳步恭敬的行禮。
“是你啊,塗慕輕!”一個傲慢的聲音響起,慕輕聽着分外耳熟,擡頭一看竟是那陰魂不散的安雅城!
安雅城在殿試上可是出盡了風光,深得顓孫澈非的賞識,加上他爹禮部尚書的幾個好友極力推薦,他成爲本屆科舉的狀元郎,竟然給破格任命爲中書舍人。
雖然他們兩個的官職都有“舍人”兩個字,也同屬於中書省,但前面的兩字之差給他們分開了不大不小的區別。
起居舍人爲從六品,任命上沒有什麼太嚴格的要求,只要祖上清白,不是強盜土匪亂臣賊子,有一定的文學才能就可以擔任。
而中書舍人乃正五品,品級上就比起居舍人高,並且需要較高的文學才能以及較好的政治才幹才,升職前景一片光明。安雅城在殿試時的一番長篇大論,令他足以擔任此職務。
慕輕不止一次的懷疑這傢伙是不是真的失去記憶了,否則他實在弄不明白爲什麼他還能記得那麼多東西,還能在大殿之上舌戰羣臣,贏得皇帝的連連讚許。
可他又實在不想和安雅城再說一句話,所以至今也沒有弄清楚。
安雅城在那兒一站一堵,慕輕沒辦法繞開,只能恭恭敬敬的說道:“安大人好。”
“塗二少爺可真是好運氣啊!”安雅城陰陽怪氣的說道,英俊的臉上帶着一絲輕蔑的表情,“會試落榜了卻能得到皇上幫助,賞一個從六品的閒職。想想看我一路辛苦唸書,纔不過正五品而已。”
“聖恩浩蕩。”慕輕向湛藍色的天空拜了拜,乾巴巴的說道。
“是啊,是啊!聖恩浩蕩!”安雅城走到慕輕面前,“不知道塗二少爺是用了什麼方法才使得皇上賞你個官呢?”
想起每次安雅城靠進他都沒有好事情發生,慕輕不由自住地後退一步,一臉警惕:“安大人有什麼事情請說吧,下官必須儘早回去了。”
“塗大人幹嘛這麼急呢?”安雅城嘲弄的笑着,“那筆帳拖了那麼久,是不是該好好的算一算呢?!”
慕輕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說:“下官向您解釋過了,希望您不要再誤會下官了。”
“哦,是嗎?”安雅城反問道,緋紅色的官服襯得他的臉格外的邪異。
“那天我到底有沒有將你……”慕輕忍不住怒了,顧不得用敬稱,“就算你失去記憶了,也應該很清楚吧?還是你一直記着匯賢樓的仇呢?!狀元郎大人,您未免也太……”
慕輕突然打住,面前這傢伙失憶了,說以前的事也沒用。
安雅城一笑,不由分說地抓住慕輕的手,往宮門處走去。
“你發什麼瘋呢!”慕輕吼道,使勁地扳開安雅城的手,但對方的手像鷹爪子似的緊緊地扣住他的手。
“塗二少爺不必緊張,我只是和你一道搭馬車回去而已。”
“老子爲什麼要和你一道回去,莫名其妙!”不喜歡被討厭的人這樣拖着走,慕輕忍不住說了粗口。
安雅城笑眯眯:“塗二少爺出身書香門第,可不能像個山野村夫一般啊!”
“要你管,鬆手!”慕輕衝他叫道,“再不鬆手,我可要叫人來了!”
“你叫吧叫吧,這條路沒人。”
他們走的這條道平日裡除了兩三個侍衛,基本上沒人會打這裡走。所以只有遠處巡邏的幾個侍衛們看着兩個年輕官員糾纏不清着一路磕磕絆絆的走過,只當是年輕人打打鬧鬧,也未多加註意了。
“你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吧,安雅城!”
這個傢伙一路胡攪蠻纏,搞不清楚到底想怎麼樣,他都要快被他折磨瘋掉了!
“不怎麼樣啊?”安雅城裝出一副很無辜的模樣,好像錯的是慕輕一樣。
慕輕真的快要崩潰了,此時他們已經來到宮門口了,安家的馬車就停在這裡。安雅城直接把慕輕給丟進馬車裡,然後自己才一屁股坐進車廂,堵在門口。
慕輕努力平復了情緒,心平氣和的問道:“安雅城,我塗慕輕對天發誓那天確實沒對你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可爲什麼你還與我胡攪蠻纏!你直接說你到底想做什麼吧!”
“我只是覺得塗少爺您很有趣啊!”安雅城笑着說。
“你纔有趣,你全家都有趣!”慕輕忍不住又罵道,想想安雅城也真是會裝蒜,在皇帝面前一本正經的,其實和他那個長舌頭妹妹一個德行。
安雅城一點都不介意,依舊笑得如沐春風。
慕輕抱着手臂,又委屈又憤怒的瞪着窗外,眼中一層淡淡的水霧。
他上輩子是不是欠了安雅城什麼孽債,這輩子才遭受了這麼大的罪?
馬車拐上朱雀大街,兩旁都是當朝權貴的府邸,道路寬敞,乾淨整潔,路邊沒有小商小販。
突然,一輛馬車橫衝直撞地奔過來,哪兒的路不好走,偏偏往安家的馬車這邊來。車伕大驚失色,連忙想調轉開車頭,但爲時已晚,兩匹馬是互相着閃開了,但車廂部分“嘭”的一聲撞在了一起,巨大的撞擊硬是讓各自的馬車快要散架,兩輛車卡在了一起。
對方的車廂搖搖欲墜,眼看着就要徹底散架,兩個人鑽出車廂,驚駭的瞪着跳下馬車的慕輕和安雅城,臉色煞白的可怕。
慕輕認出其中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是顓孫澈非唯一的叔叔——肅王,雖然這位王爺很少上早朝,但他曾在養心殿見過,而另一位白髮老者他沒見過。
慕輕正要開口向肅王行禮,卻被安雅城一把拉到身後。
“你會不會架車?”安雅城毫不客氣的說道,“看看我們好好的馬車被你們弄成什麼樣子了!”
慕輕詫異的瞪着安雅城——他估計是真的瘋了,否則怎麼敢這樣和肅王殿下說話?!
中年男子沒有發話,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緋色官服的年輕男子,那個綠袍的人被擋在身後,他沒能看清楚樣貌。
老者滿懷歉意的開口說道:“實在對不起了,我們賠你一些錢財便是,行嗎?”
“哼,賠錢就能了事了嗎?萬一撞傷撞死了人怎麼辦?”安雅城不依不饒,攔在對方的馬車前面。
“這位小兄弟,實在對不住!老夫還有要事,這些銀票就算是賠償。”老者從袖子裡抽出幾張銀票,經由車伕遞給安雅城。
安雅城看了看車伕手中的銀票,繼而笑道:“算了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估計是這馬突然發顛了吧?我就不攔着你們了。”說着,他讓開幾步,並讓自家的馬伕把車挪了挪。
“謝謝小兄弟了。”老者說,踢開了已經散架的木板,然後馬伕趕着殘破不堪的馬車載着兩人拐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子裡。
目送着肅王殿下的馬車離開,慕輕不安而茫然的問道:“安雅城你一定是瘋了吧?你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誰嗎?呃……不對,你失憶了,也沒在養心殿遇見過,難免不認識。”
安雅城轉過身,目光幽深,淡淡開口:“我認識,他是肅王。”
慕輕驚訝的合不攏嘴巴:“你,你……知道他是肅王?你沒失去記憶?”
“不,”安雅城搖搖頭,“我確實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不過我爹可是禮部尚書,我失憶後他拿出朝廷所有官員的畫像給我看過。”
慕輕咂咂嘴巴,安章安尚書不愧是爹口中的“老狐狸”。
“既然你知道他是肅王,爲什麼不行禮還頂撞他呢?萬一日後肅王追究下來,我們兩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保性命了啊!”
“如果你剛纔向他行禮了,”安雅城幽幽的說道,眼神複雜,“我們兩家不出幾日就會有滅頂之災!”
慕輕大驚:“爲什麼?!”失禮無罪,有禮反而全家遭殃,這是什麼道理?
安雅城湊到慕輕跟前,這次慕輕沒有再後退了。
“慕輕,你最好把剛纔所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他放低了聲音,但字字清晰,緩緩說道,“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則你塗家九族……性命堪憂!”
塗家九族性命堪憂……
慕輕傻傻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臉,腦海中一直盤旋着這句話。
“忘記剛纔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也不要再問任何問題!記住!”安雅城陡然加重了語氣。
“哦……”慕輕應了一聲。
“我們快些離開吧。”安雅城張望四周一眼,拉着慕輕的手往前走去,這一次他的手輕柔的握着,不像之前那麼兇狠。
慕輕甩甩腦袋,似乎想把剛纔的事情徹底甩出腦袋,這樣一來就可以徹底忘記一般。
兩人來到朱雀大街盡頭的十字路口,一個要往右走,一個往左邊。
“記住我剛纔說的話!”安雅城叮囑道,鬆開慕輕的手。
慕輕恍然意識到什麼,叫道:“等一下!”
“又怎麼了?”
“你……”慕輕望着那張英俊的臉龐,他是不是受到驚嚇過度了,產生了幻覺?爲什麼安雅城前後判若兩人,對他說話的語氣和態度都不一樣了?
“恩?”安雅城好奇不解。
“你,你爲什麼對我那麼好?你不是想算那筆帳的嗎?”
安雅城哈哈大笑,笑得陽光燦爛,笑得人畜無害,笑得慕輕想動手抽他。
“之前都是和你開玩笑的,我清楚那天你確實沒對我做過任何事情,謝謝你救了我的性命。告辭!”
晴天大霹靂,轟隆隆的巨響在耳邊迴盪。
慕輕呆立在十字街口,只覺得自己一定又是在白日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