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房外垂着藏青的門簾。她立在外頭,手裡抱着輕薄的袍子。眼睛盯在素色的帷帳上,猶豫片刻,輕輕喚一聲兒。聽裡司那人淡淡應下,趿着木屐,緩步而來。
不知爲何,分明還隔着布簾,這樣深的藍,不該透得了光。可她彷彿能看見他修長挺拔的身影,那樣篤定着近前。木屐嘟嘟聲,並不振聾發聵,卻聲聲扣在耳畔。聽進去,便極難忘得掉。
那人將門簾撥開一條縫,探出一截光潔的手臂。平攤着掌心,等她遞了衣袍過去。
她雙手奉上,目光卻落在他掌心紋路上。之前競不知,他也是斷掌的。
記得在哪本講手相的書上看過,斷掌的男人,是可以做大事的。跟他倒是極爲般配。他這樣的家世,又有着驚天的志向,年歲雖輕,當可預見,將來必是大周天下呼風喚雨,攪動四方的人物。
“看什麼?”他手臂紋絲不動,如同他這人,沉穩得令人敬服。
眨一眨眼,她壓下腦中胡思亂想,趕忙將錦袍恭恭敬敬擱到他手上。伸出小手,手心衝着他,讓他能看個仔細。
“只是覺得巧。世子您亦是斷掌。跟您不同,我是姑娘家,斷掌的寓意,就不那麼吉祥。”
他聞言蹙眉,瞧着幕簾外淨白的小手。那樣纖巧,若跟他兩掌相合,勉強能有他半掌大小。接了衣袍過來,他也不去裡邊更衣,便與她隔着幕簾,狀似不經意問道,“此話怎講?”
她話裡太過平靜,平靜到令他生出些不喜。她可以散漫,可以狡黠,可以無賴,甚至可以撒潑與他拉扯。唯獨不許一灘死水,寂滅枯槁。
沒想他對這事兒還有興致。她也不過想起前世的不愉快,有感而發。這會兒他問起,她也不避諱,沒心沒肺與他說道。
“老話不是講, ‘男兒斷掌千金兩,女子斷掌過房養’?這便是說,男子斷掌,千金難求的。之於女子,就是命太硬,易克至親。會連帶家裡運道不順,自個兒姻緣也是千難萬難,註定修不成善果,晚景淒涼。”
揮一揮小手,她收回去兩手搓一搓,呢喃撅了嘴兒。“家裡老太太,便是因着這緣故,打小不喜我。連去與她請安都嫌棄,只許在外頭問一聲好。寒冬臘月,真個兒極冷。穿堂裡,刀子風割臉上,火辣辣的疼。好在爹爹與太太是明白人,沒因着我生來如此,便不待見了自家閨女兒。”
聽她話裡不免帶出些委屈,更多卻是感念父母的好,還有不屑遮掩的不以爲意。難怪這丫頭對姜家二房眼珠子似的護着,對家中父母兄長,連着不是許氏所出的姊妹,也多有包容。原是這麼個緣故。
既是感恩,也是鬥氣。不樂意被看輕她的人瞧了笑話,偏偏要活得昂首挺胸,自在如意。旁人說她易克至親,她便不惜橫衝直撞,挾着一身磕破頭也不肯罷休的氣勢,也要保姜家二房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本還心疼她,想着要如何安撫慰藉。可看明白她是這麼個矛盾的眭子,無需他費勁兒,她早已看開了去。於是他又止不住對她多一分愛惜。
丁點兒大的膽兒,嚇嚇她也能手庀腳亂,驚呼吶喊與他拔河似的鬧。真有事兒叫她不痛快,她能記恨在心頭,脖子一昂,這天地都唬不住她了!
敢與命爭的女子不多,敢跟老天叫板,拿命數當笑話講的,至今只碰上她一個。
或許這便是緣分。幕簾擋了他眼底和悅。
擡手披上袍子,慢條斯理打理衣襟,繫上佩帶。“市井之言,不足爲信。
他話音方歇,她已在外頭撫掌附和。“您說得對極,至少這話在您身上不能全部作數。”
“爲何?”這樣與她靜靜說話,他也不嫌瑣碎。整理好衣袍,索眭倚着牆,聽她在外頭,溫溫軟軟,捏着清脆的調子與他絮叨。實則兩人不過一步之遙,近在咫尺。如此靜謐親和,他仰着頭,分外受用。
“書上說,斷掌的男子外冷內熱。堅韌冷靜,善於與人相處。獨斷倨傲,自恃甚高。大事兒上頭,聽不進人言,許會馬失前蹄。不過多數還是很有本事,不僅財運亨通,且仕途順遂。”
想一想,這人不宜開罪。她雖只是照本宣科,也得潤潤色。“不過還是因人而異的。您這樣的,好話都靈驗,那些不中聽的,想來落不到您身上。
七姑娘明明白白拍了馬屁,臉不紅,心不跳。
他深邃的眸子裡幽光晦暗。馬失前蹄麼?未必沒被她說中。不過這已是過往之事,將來如何,且憑各自本事。
撥弄着腰司她送的香囊,想着她這樣實誠的秉眭,拍馬屁也顯得笨拙。他便笑起來,語氣越發溫和。“依你之見,冷淡、倨傲、自恃過高都是說中了的。不作數的,便是沒見着本世子內熱、易相處,是與不是?”
“啊?”七姑娘被人說中心頭所想,一時司想不出如何圓話,訕訕笑起來,梗着脖子四下裡亂瞄。
下回再與他閒話,得學那八月的石榴,滿腦子的點子。莫不然,接不上話,反倒落人口實。
瞧夠了她窘迫樣子,他撣一撣衣袍,掀簾子出來。正正立在她跟前,垂眸問她,“那麼多裡頭,就選了這身兒?寶藍色瞧着順眼?”
七姑娘被問得記起方纔丟人的醜事兒,心裡頭發虛。哪裡敢說,她是隨意揀了件,根本就沒看清,便惶急而逃了?
埋着腦袋可勁兒點頭,那副模樣,這身寶藍的袍子,竟是百裡挑一的好
他輕瞥她一眼,怎會不知她方纔是慌張着跑出來,在那頭歇夠了氣兒,這才自以爲遮掩過去,裝模作樣邁着端方的步子過來。
帶着她往外司去,尤其意味深長回眸看她。“下回合上櫃門輕些,屋裡避不了音,聲響大了些。”
直到做到錦凳上,朱漆圓桌上擺滿了吃食,七姑娘也羞愧難當,再沒臉擡眼看他。
這人真是可惡。明明在淨室,這般明察秋毫做什麼?說出來不是憑白叫人難看麼?
杵着筷子,將油炸得金黃金黃,圓滾滾的南瓜丸子在碗裡可勁兒撥弄,碾碎了齜牙嚼下去。身旁人遞來一碗蓮子羹,她順手端起來,舀一瓷勺。咦,味道比家裡的清甜爽口。
先頭只顧着遮羞,這會兒嘴裡砸吧出好味道,一時便沒留心這人竟是等着她一道用飯的。
看她眯着眼睛,得了吃食便乖乖巧巧安靜下來。臉皮顏面通通拋在了腦後。
他極有耐心,替這心寬的,再夾一筷子新掐的豆芽菜。這丫頭全神貫注,相處日久,越發隨意。他夾什麼,她便吃什麼。埋着腦袋,享用得心安理得了。
一頓飯下來,她用的比他要多。
末了命人撤去席面,他沉沉看她一眼,低低垂着眼瞼,小半張臉掩在茶盞後頭。
“倘若能去燕京,你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