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幽靜的山道,多了這人同行,七姑娘覺着周遭鳥獸很是通靈,早早四散奔逃了,倒顯出空山雨後的靜謐。
偌大的山林,只聞她與春英錯雜腳步聲,一深一淺,偶爾踩在枯枝上,微微一聲悶響。山道遇了雨,枯枝殘葉和着泥,淌在路上水渦裡,得額外留心落腳。這麼左右避讓着,偶爾主僕兩相互攙扶一把。手上的狗尾巴草,早在見他時候,嚇得遠遠丟開了手。
那人信步走在前頭,帶着她兩個原路折回去。姿態灑落,從容穩健。也不知怎麼邁的步子,沒有聲氣兒也就罷了,連皁靴都乾乾淨淨,鞋面不見半點泥污。
七姑娘偷眼瞧瞧自個兒腳下的鳳頭履,鞋頭還高高翹着呢,緞面兒上也免不了沾了零星泥水。果然是比不得……
到了來時那岔路口,那人停下腳步,回身招她到近前。長劍換到左手,挽了個劍花,劍身平舉着,越過底下的灌木雜草,在道旁一株一人合抱粗的樹幹上叩擊三響,七姑娘這纔看清,這不知名的老樹上,最底下的枝椏,竟還用麻繩墜着個木牌。
看質地像是楠木做成,平平整整,一尺見方。其上篆刻兩行小字,塗了朱漆。這會兒正被他挑在劍尖,明晃晃扎她的眼。
“識字兒?”那人沉聲喝問,冷蹭蹭的話語響在她頭頂。
七姑娘瞪大眼,瞧着其上“府衙重地,無令禁行”的檄文,雖覺愕然,可到底是有錯在先,闖了禁地。
這牌子是何時冒出來的,怎地她方纔沒有瞧見?還有他話裡質問,她能不識字兒麼?不識字兒,他給她經書做什麼。不過好在總算鬧明白這人爲何大清早的給她冷臉。
“這條道兒不能去。”仰着腦袋先認個錯兒。回身狐疑着,柔聲細語與他道明原委。“方纔上山時候,真沒見着的。”這話不假。爲着挑一條好走的道兒,她可是四下張望過。這麼一大塊路牌,硃紅的篆字,她又不是眼盲,豈會瞧不見?
於是拎着裙裾埋頭琢磨。說話得有理有據不是?
春英遠遠避到幾步開外,也跟着回想來時的情形。彼時她在作甚?細想一想,不就盯着姑娘掐那狗尾巴草麼?春英懊惱,替姑娘着急。不若干脆與世子認個錯兒算了?看世子那臉色,比上回在馬車裡好不了多少。
看她較勁兒,嘴裡唸唸有詞。如此,他也知曉她未必是虛言。
他拘了賀幀在山上,過幾日便會攆他回京。她倒好,巴巴送上門。念及賀幀與她,他眼底有重重陰鬱,鋪天蓋地。晦暗得仿若能遮住頭頂一整片天光。
輕咦一聲,七姑娘伸長脖子,忽而猛一拍手,回首看他,眼裡盛着三分委屈,七分歡喜。
見她轉眼來了精神,他稍許詫異,凝眉問她,“如何?”
春英跟着瞪眼看去,但見自家姑娘偏着腦袋,溫和露了個笑,伸手四指並在一處,指節彎一彎,那意思……是招世子過去?
“您能先把寶劍收回去麼?刀劍無眼,看着磣人。”
他只沉沉凝視着她,一身氣勢如虹,巍峨如山,人卻是不肯挪步。唯一的變化,只是回劍入了鞘。她抽一抽鼻頭,蹙眉過去拽他袖口。小心翼翼拖拽兩下,力道柔得幾乎無法察覺。
這樣輕柔帶着溫軟的舉動,透着她自個兒都未察覺的親近,霎時令他心頭一軟,真就隨了她緩緩移步。
低垂着眼瞼,目光落在她不客氣揪住他錦袍,白生生一隻小手上。手背上還有兩個肉窩窩,指甲粉嫩圓潤,越看越化了他脾氣。
她兩指牽着他袖袍襟口,指尖摁在三色平金邊繡紋上,轉身時候一個不察,力道大了些,擰得緞子起了褶皺。她猶自專注,眼睛盯在木牌上,叫他細看那打結的繩頭。
“木牌底色並不均勻。淋了雨,深深淺淺,臉面都花了。再加上其上字跡褪了色,該是很用了些時日。可您瞧那麻繩,雖然看上去不是簇新的一截兒,但那打結的地方,切口卻是新嶄嶄的。定是有人不知從哪處另取了現成的,剪了來用。”
又指一指老樹下的低矮灌木,幾根新折斷的枝椏,斷口參差不齊,像是有人踏過去,硬生生擠出一條道。
“兩處這麼一看,猜想應是原先的繩結腐朽,木牌落了地。今兒早上院子門口灑掃的人發覺後,拾起來拿回去重新打了結,掛上去的。我帶春英出來那會兒,剛巧的,撞上這麼個空當。”
七姑娘弄清了來龍去脈,替自個兒鳴了冤,小臉瑩白清麗,目光摧璨,煌煌生輝。手上撥弄着腰間穗子,偷偷拿眼覷他。小眼神兒裡那意思:世子您錯怪了人。這會兒真相大白,您萬能再撒氣。
頭一回被人當着跟前,頭頭是道,一通陳情。還真被她鹹魚翻身,狗屎運氣。
這感覺很新奇。顧氏之中,無人敢如此直白,當面頂撞。她倒是膽兒大,站在理上,一口氣兒不待歇的。鐵板釘釘,水落石出了,方纔的伶牙俐齒,這會兒又全數收斂回去,溫吞吞,受氣包樣子。
他也不避諱,大方任她打量。坦蕩蕩頷首,認可她一番辯白。先前惱她擅自闖入別院小道,不喜她與賀幀牽扯上半分。竟不料此事上頭,他帶了火氣,好歹她比他心細。小小的個頭,眼力勁兒了得。真要用心,也能心細如塵,精明得很。
這麼一思忖,他不由微眯起眼,將她於課業上的漫不經心,敷衍了事兒,很記下一筆。
“旬日上頭,就打算爬山四下裡亂竄?”方纔錯怪她,此時語氣格外和緩。
瞧着世子神情和煦了,最緊要,這人不是嘴硬,有錯也不認的。七姑娘覺着世子胸懷尚可,一路遇上,再到此處與他待上許久,不意隨意許多,“只是起得早,偷空出來活絡活絡。待會兒要與冉姑娘、殷姑娘,還有五姐姐,一塊兒往山腳下縣城裡逛逛。這就回去用飯準備着。”說罷便要行禮告退。
殷姑娘?殷宓?
“忘了之前告誡你的話?”
她扣手半蹲着身子,禮行到一半,不妨他突然發問,老老實實道出真心話。“她性子不壞的。”
他眸光一凜,握劍錯身而過。闊步向後山行去,也不等她告退。不容人違逆,嚴聲命她,“即刻去內院侯着。一刻鐘後不見人……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