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頭,春日融融,江南已是一派花紅柳綠,嫣然明媚好風光。
桃花塢裡,春英抖開一塊兒四方的藍布,平鋪在朱漆圓桌上。綠芙仔細挑揀着姑娘愛穿的衣裳,挑中了,便整整齊齊疊放在當中。這是給姑娘收拾行軟,再過幾日,便得啓程進京。
“襦衫子,馬面裙,開春新制的薄紗褙子……”春英一件兒件兒數過去,估摸着還少了幾樣。“綠芙,去櫃子裡取了小姐的巾子、荷包來。”
綠芙噯一聲應下,轉身過去收拾。不意瞧見最底下那層角落裡,姑娘收揀起來的幾樣小衣裳。看見了,心口莫名堵悶。捧在手裡,久久看得入了神。
春英瞧她埋着腦袋,背對着半晌沒動靜,手上包袱收拾到一半兒,着急催她,“還不趕緊的,待會兒多少差事等着忙。”
便見那丫頭回過身,衝她攤開手心,上面幾套十分討人喜歡的衣衫,紅紅綠綠,最上頭,壓着一串兒繫了紅綢帶,生鏽的鈴鐺。早沒了當初亮堂的光彩。
春英喉頭一滯,只這般看着,心裡也跟着難受起來。想要說話,卻被翻涌的心緒堵得開不了口。兩人就這般沉默着,面容都透出幾分暗淡來。
“阿蠻的衣衫,還有鈴鐺。小姐總不讓拿出來瞧,原是有道理的。”綠芙啞着聲氣,真個兒就是“睹物思人”。扭過身,不肯叫春英瞧見她紅了眼眶。
暗自想起阿蠻還在的時候,那段時日,桃花塢裡熱熱鬧鬧,每日裡都和樂融融。人人面上都帶了笑,當起差來分外有勁兒。
大夥兒嘴上都說阿蠻淘氣,追着它逮了抹臉,哄了睡覺。有時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滿院子的跟着攆,蹲地上撥開了草叢,或是花圃裡搬開一整排的陶甕,挨個兒去尋。累是累些,可心裡其實是樂意的。看着它被養得白白胖胖,立起尖尖的耳朵,扭着肥屁股蹦蹦跳跳,實在討人喜歡。
自來清靜的桃花塢,多了阿蠻,便添了分喜氣。姑娘本不愛吵鬧,可因着阿蠻鬧得中庭雞飛狗跳,卻從沒有發過火,可見對阿蠻何其縱容。
綠芙想起每回帶着婢子擺飯,總要給阿蠻盛一碗香噴噴的肉末湯,然後八爺不耐煩旁人幫手,自個兒搖搖晃晃端着碗,擺在早嗅着香味兒,汪汪叫起來,急不可耐的阿蠻面前……那情形,正是十分溫馨。
偷偷抹一抹眼角,將阿蠻的物件原封不動放了回去。姑娘看了只怕更是傷心,何苦惹姑娘難過。
春英接過巾帕香囊,塞包袱裡,結結實實打了個結。桃花塢裡,如今大夥兒都不敢在姑娘跟前提及阿蠻。只要一想二爺是在蓮池裡,喚人用捕魚的網子撈了阿蠻上來,當時姑娘帶着她與綠芙兩個,站在蓮池邊上,眼睜睜瞧見阿蠻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沒了形兒……
那悽慘駭然的模樣,起初幾日,她夜裡每每夢見,總是偷偷落淚。綠芙比她還不如,恍惚了大半月,擺飯時候總還記得舀一碗肉羹。
只姑娘,將自個兒關在屋裡整整兩日,開門出來時候,已瞧不出異常。春英不知那日午後二爺如何安撫了姑娘,只知曉後頭幾日,姑娘總是不時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一晌午,不說不笑,只獨自蜷錦榻上看書,比以往更加沉靜。
二爺說,阿蠻頸骨事被人擰斷的,該是活生生嚥了氣。之後又被人慌慌張張扔水塘裡,本打算沉了水池,毀屍滅跡。
若非碰巧底下人淘淤泥,撈了阿蠻上來,這事兒指不要瞞到何時去。春英只恨那人下得去手,當真是歹毒至極。
偌大的郡守府,攏不過那麼幾號人,根本經不住查證。最後審問到九姑娘頭上,起初九姑娘抵死不認,一口咬定從沒有出過自個兒院門。
後來七姑娘替了二爺,親自問的話。九姑娘轉眼像是變了個人,先頭囈語着,接着癲狂謾罵叫囂,在大人太太跟前,吐露出好些個大逆不道的憤恨埋怨。嚇得一屋子人,大氣兒都不敢喘。
春英回想着九姑娘披頭散髮,握着佛珠張牙舞爪的模樣,除了憎惡,便是心裡驚怕。纔剛滿了十歲的姑娘,怎就生成了這副德性。
事情水落石出,姜大人震怒加之心寒,將喊殺喊打,不肯認錯兒的九姑娘送去城外莊子上。若非曲姨娘聲淚俱下,苦苦央求太太,請願一命抵一命,怕是九姑娘得被送庵堂裡做姑子去。
最後還是三爺出面,求得姜大人送了早淡薄了恩寵,又自願求去的曲姨娘,跟着到莊子上照看九姑娘。如此,這場風波方纔平息。
因着想起阿蠻,兩人都悶悶不樂,不怎地樂意說話。手腳麻利收拾了包袱,出門卻見八爺賴在七姑娘身上,躍躍欲試,使出吃奶的勁兒,小臉漲得通紅,跳着腳,想要奪七姑娘手上翻開的書卷。
姑娘笑着高舉着手臂,每每八爺快要夠到,便向上揚一揚,與八爺鬧做一團,難得露了笑臉。
姑娘身邊有崔媽媽跟乳孃伺候,春英綠芙隻立在廊下,遠遠瞧着。如今姑娘也就對着家裡人,還能露出開懷的笑來。
“小姐不日便要進京,還不知八爺要鬧成什麼樣子。”不見了阿蠻,若非七姑娘耐心哄着,又陪他耍玩,八爺這頭,怕是要翻天的。姑娘再一走,受累便是太太跟陶媽媽。
聽綠芙這話,春英憂心道,“總歸八爺年歲小,哭過了,不幾日便能給淡忘了。真該擔憂,卻還是姑娘。自聽說那位訂了親,姑娘面上瞧不出來,可看姑娘將周大人拒之門外,便知心裡還是在意的。這要日後進了京,再行遇上,依照那位的性子,豈會輕易罷手?姑娘看着不溫不火,可骨子裡卻是個倔脾氣。兩人要對上,又該怎麼辦好?”
綠芙滿心替自家姑娘委屈,可話到嘴邊,突然想起那位爺就是個閻羅,她要敢亂說話,或是挑唆姑娘記恨了去,那位還不將她剝皮抽筋,生生活剮囉。
於是很沒出息泄了氣,哀哀瞅着春英,全然沒了主意。“此番進京,兩位姑娘加上你我,辛枝簡雲,統共六人。去了人家的地盤兒,便是羊入虎口,加起來也不夠那位爺塞牙縫兒的。若是世子強搶姑娘入府,告御狀,也不知有沒有人應?”
彷彿合了綠芙的烏鴉嘴,這還沒等到進京呢,啓程那日,姜家兩位姑娘在渡口下了轎輦,拜別了姜大人與太太,因着兩位爺早幾日便回了官學,便只帶了二十餘隨扈,經水路北上。渡船方行出小半時辰,便在滄浪江上,迎面遇上一艘朱樑畫棟的四層寶船。
七姑娘有些暈船,正躺船艙裡,閉目小憩。春英手心抹了藥水兒,化開來,輕輕替姑娘揉捏。兩人不知外頭即將生出變故,虧得在甲板上剛端了熱水的綠芙,眼力勁兒實在了得。
仰着脖子,正感嘆哪家的寶船這般氣派,等好奇眯起眼,墊腳遙遙眺望。一眼瞧清楚對面兒高高豎起的桅杆上,招子上偌大一個“顧”字兒,煌煌然,獵獵迎風招展。
船頭還挺立着持槍,披着墨色斗篷,無比熟悉的人影。綠芙嚇得一個激靈,再顧不得手上還端着面盆。跌跌撞撞,跟鬼攆似的,一路向船艙倉惶奔去。
潑出的熱水大片淋溼了衣裙,餘下的拋灑在甲板上,隱隱的,蜿蜒指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