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吩咐唐戟、蔣乙、趙崗三人負責接收糧草,他自己則叫上商懷英,急急返回營地。
順着簡易石階,登上矮丘,進入營房,就見兩名近侍護衛燃起炭火後躬身退去。
脫下披風,隨手扔在榻上,朱祁銘在炭盆前落座,“商公公請坐。”
商懷英也不客氣,但入座後不敢離火盆太近,且大半個屁股懸在凳面之外,只能算是半坐。
望着炭火,朱祁銘眼中有反光閃動,“皇上問過韃賊的身份嗎?”
士兵自己燒製的木炭質量太次,盆中忽地騰起一股濃煙,順風飄到位於下風處的商懷英身邊,商懷英頓時被嗆得咳了幾聲,等濃煙稍稍淡去後,商懷英眼眶都溼了。
“咳!殿下,廷議過後皇上又召見了灑家,皇上問及韃賊的身份,灑家便說他們是阿剌知院手下的輕裝騎兵。咳咳咳······”
火盆中呼的一聲,竄起一束火苗,隨着炭火越燒越旺,濃煙總算徹底散去。商懷英掏出一方巾帕飛快地擦拭眼角,隨即迅速將巾帕收入袖中。“皇上還問過有無也先重裝騎兵的蹤跡。”
“重裝騎兵。”朱祁銘喃喃自語一聲,旋即站起身來,“大雪要是遲來一月該有多好!如今大雪封山,韃賊入寇恐怕要等到明年融雪時節。哦,麓川那邊定於何時開戰?”
商懷英起身肅立,“聽人說,皇上本已諭令正月間開戰,但聽到殿下的捷報後,便按下南邊的戰事,像忘了似的。”
朱祁銘走到窗前,憑窗遠眺,“正月,正月?等到十日之假過後,已是正月底。唉,但願明年的早春是個暖春!”
“聽殿下話裡的意思,莫非皇上在等殿下擊敗入寇的也先重裝騎兵?可是誰知他們是否入寇,何時入寇?”
朱祁銘轉身回到火盆前入座,衝商懷英笑笑,只回了他半截話:“瓦剌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了,人口孳長過盛,衣食不周,能捱到明年融雪時分已是不易。韃賊入寇多半會選在融雪時節,早了,天塹無涯;晚了,他們等不起!”
商懷英似有所悟,“哦,殿下,行在兵部尚書王驥大人特意讓灑家給殿下捎話,他說,據邊報所示,入冬後也先大部人馬應在宣府之北駐紮,請殿下小心防範。”
朱祁銘目光一亮,“好!王大人真是有心之人!等來年開春後韃賊入寇時,本王擊敗瓦剌最精銳的重裝騎兵,便能測試出方方面面的反應。”
商懷英略一凝思,旋即搖搖頭,“殿下,這邊的戰事與麓川那邊的征討有關麼?”
朱祁銘臉色一沉,目光轉趨黯淡。“麓川那邊的戰事一旦開打,必將曠日持久,到時候大明只能向瓦剌示好,以穩住瓦剌。可是,瓦剌纔是我大明的心腹巨患!”
商懷英再次搖頭,“灑家還是不太明白。罷了,當年隨先帝出征,灑家不過是憑着一身騎射功夫受到先帝青睞而已,哪想得了那麼多!”
朱祁銘笑笑,“內廷之中也是藏龍臥虎啊!商公公是有心人,身爲內官,許多時候自然要難得糊塗。”
商懷英聞言笑聲連連,再看朱祁銘時,商懷英的目光變得更加和善了。
“殿下,出事了!”王烈慌慌張張突然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殿下,商公公,卸車的親衛軍哄搶豬肉,護衛軍有人出
面阻止,雙方快要打起來了!”
朱祁銘微皺眉頭,而後從容起身,出門時與商懷英對了對眼。
下了那道簡易石階,朱祁銘遠遠望去,見膳房前有兩隊人緊張對峙着,一隊是親衛軍,一隊是護衛軍,各有近百人,雙方吵成了一鍋粥,好在與離京前相比,衆人知道了收斂,並未兵戈相向。
在一輛拉豬肉的馬車旁,一人在大聲嚷嚷,朱祁銘記得他是親衛軍百戶高謙。“說你多少遍了,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再不讓開,我可就不客氣了!”話說得很衝,嘴上倒還乾淨。
馬車前站着一個壯漢,根木頭樁似地直直立在那裡,攔住馬車,一言不發。疾步如飛的朱祁銘略一凝思,終於想起這個壯漢叫付元,是護衛軍一名百戶,因他言語少,平時不吭不哈的,名字又極平凡,故而朱祁銘總要想那麼一會兒才能明白他叫什麼。
遇到此事,朱祁銘還犯不着自己先出頭,身邊的商懷英方張了張嘴,就見有四人從另一邊率先一步走進人堆中。四人肯定是從峽谷那邊的營房裡出來的,其中有唐戟、蔣乙、趙崗,還有一人肯定是保安州那邊負責押運糧草的軍官,年紀約在五十上下,相貌平平,看裝束應是一名千戶。
“吵什麼!剛陪駱千戶說了會話,你們就翻天了!”趙崗揹着雙手,冷眼看向高謙,又淡淡瞟了付元一眼。
開赴北境後,朱祁銘曾悄悄問過蔣乙,總算知道了蔣乙被架空的原因,原來親衛軍全是羽林左衛的人,屬趙崗手下,只有蔣乙來自羽林右衛。照說,蔣乙與趙崗一個是主官,一個是副職,誰說話算數是不言自明的事,可惜蔣乙不善馭衆,特別是與一幫齊心與他若即若離的部屬相處時,他言語短,心又寬,一副順其自然的樣子,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孤家寡人。對此,朱祁銘幫不上什麼忙,親衛軍的背景有些複雜,趙崗是否暗中奉了什麼人的密令,此事存疑,這可不是一個親王可以貿然摻乎的。
朱祁銘與商懷英來到人堆外,,駐足靜觀,也不急着進去。
“他們哄搶豬肉!”一名護衛憤憤道。
在這個蠻荒之地,能嚐到葷腥那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如今千餘號人誰不睜大了雙眼死盯着這十車豬肉、羊肉?誰肯讓別人多吃多佔?眼下高謙率衆利用卸貨之便私拿豬肉,那還不把旁觀者的眼睛都給急紅?幸虧此事未驚動練兵場那邊的千餘人,否則,恐怕高謙早已成了肉餅。
趙崗笑望蔣乙一眼,臉上帶着徵詢的意味。如今他對後者多了分尊敬,這讓朱祁銘稍感寬慰。
蔣乙衝趙崗點點頭,趙崗立馬轉向高謙道:“混賬東西!豬肉不進膳房,莫非你們一個個都饞成了餓狼,想生着吃!”
趙崗顯然是想大事化小,只斥責高謙貪嘴,卻不提軍紀的事。
“他們是想烤肉吃,已私自搬走了二十片豬肉!”一名護衛多嘴道。
私自?這個詞有些刺耳,就見趙崗一臉的不高興,擡眼看唐戟時,嘴一咧,笑得很勉強。
唐戟衝方纔發聲的護衛喝道:“住嘴!”轉而瞪着付元,嘆了口氣,“唉,你的倔脾氣又犯了,平日裡總在本千戶面前犯倔,本千戶從未怪罪過你,瞧把你慣的!”
忽聞雜亂的腳步聲響起,練兵場那邊的千餘人不知怎麼的竟得到了消息,
呼啦啦全跑了過來,頃刻間擠滿了膳房前的那塊曠地,還有許多人站在了丘坡上。
“是誰在偷豬肉?誰!”
“若不把偷走的豬肉還回來,兄弟們就從他身上割肉!”
親衛軍與護衛軍立馬結成了統一戰線,一起聲討他們心目中那個萬分可恨的偷肉賊。在如浪的譴責聲中,只見高謙眼中現出了懼意。
在那個物質短缺的年代,身處蠻荒之地,吃肉可是天大的事,此刻弄不好會出大亂子的。故而朱祁銘趕緊碰碰商懷英的胳膊,二人一道擠進了人堆裡。
“高謙,限一刻之內,速帶着你的人將豬肉還回,否則,杖二十!”商懷英厲聲道,轉而吩咐趙崗:“趙副千戶前去監督。”
明代監軍太監製度是內外官制衡制度在軍中的延伸,而監軍太監是天子的耳目,保障着軍隊對天子的絕對忠誠,故而話語權極重。趙崗見商懷英發了話,不敢怠慢,當即叫上幾名親衛軍,先行一步赴高謙等人的營房查看。
高謙聞言有片刻的遲疑,似在掂量杖二十換一頓烤肉到底值不值,最後好像明白了在嚴苛的軍紀面前,這番盤算實在是多餘,當即灰着臉,頗爲不甘地招呼手下離去。
那個姓駱的千戶來到朱祁銘身前行禮,“保安衛千戶駱鈞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含笑頜首,“有勞駱千戶。”
駱鈞轉向商懷英施禮,“卑職見過監軍大人。”
商懷英微微欠身,旋即笑道:“越王殿下軍務繁忙,要不,本監軍陪羅千戶用茶歇息?”
“豈敢,豈敢!”駱鈞轉向唐戟道:“卑職去唐千戶營房裡候着,等卸車畢即來辭行。”
唐戟陪駱鈞離去。千餘士兵根本就不關心場面上的事,而是齊齊扭頭看向那條簡易石階,不消說,肯定是在等待半車豬肉的迴歸。
戰爭年代易出驕兵悍將,這不,纔打了兩小仗,一幫人就有了些許的驕氣,朱祁銘見狀,不禁搖了搖頭,想到衆人正爲吃肉這種天大的事而忘乎所以,也就沒往心裡去。
高謙很快就率衆擡着豬肉去了膳房,趙崗前來複命,將音調拔得極高:“殿下,監軍大人,卑職已清點過了,整整二十片豬肉,並無遺漏。”
那邊高謙撇下部屬頗爲尷尬地回到曠地上。商懷英掃視全場,目光落在了高謙臉上,“高謙,越王殿下愛兵,不忍懲罰你們,但本監軍卻饒不了你!首犯必治,從者不究,罰你一人在雪地上跪一個時辰,算是小懲大誡!”
那邊高謙一臉的苦相。肉沒吃着,卻要挨一個時辰的凍,找誰說理去!
這邊趙崗一凜,目光旋即掃向付元,似有一絲責怪的意思。
“商公公,念高謙是初犯,不如免予懲罰,下不爲例。”朱祁銘道。
商懷英略一沉吟,看似很爲難,“罷了,既然殿下開了金口,那本監軍就饒你一次!”隨即環視衆人,“僅此一例,日後若再有人膽敢犯事,必將嚴懲不貸!”
高謙急急跑到朱祁銘身前抱拳半跪行禮,“謝殿下開恩!”
朱祁銘搖搖頭,“誒,你這份謝意本王可不能承受,日後再遇此類事全憑商監軍發落,到時候本王的的話恐怕也難以作數。”
高謙轉向商懷英謝恩:“多謝監軍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