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終究是不敢像皇上所準允的那樣“隨意”,當晚他還是回到了越府就寢。
次日一早,想起了皇上的吩咐,他再次入宮,也不想充當什麼說客,只是記掛着太皇太后的身體,準備赴清寧宮探視一番。
不料剛進東華門,他就被皇太后身邊的一個嬤嬤請到了鹹熙宮。
“祁銘恭請皇太后聖安,皇太后萬福!”
皇太后十分自然地招招手,真切的笑意隨着眼波投遞過來,“祁銘快坐。真難爲你了,哀家這些日子總不得閒,讓你白跑了好幾趟。”
朱祁銘在皇太后對面入座,一名宮女連忙近前奉茶。“皇太后,這怎能叫白跑?祁銘本該時常赴鹹熙宮問安纔是,而今皇太后免了祁銘的晨昏定省,但祁銘豈敢忘了皇太后的管教之恩?反正祁銘閒着也是閒着,多跑幾趟也是應該的。”
“閒着也是閒着?”皇太后微斂笑色,極認真地看着朱祁銘,“祁銘,北境那邊真的又能安定下來了麼?”
“回皇太后,此次瓦剌輸誠與上次不同,雙方締約後,可保北境數年的安寧。”
皇太后徐徐點頭,“嗯,哀家是個深宮婦人,不便多問朝政,唉,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號動人爲你說話了,哀家知道一些內外重臣在皇帝身邊鼓譟,讓你受了一些委屈。不過,你放心,凡事都要有個限度,若朝堂上做得過分了,哀家哪還顧得了什麼後宮規制?你放心,真到了那時,哀家一定會替你出頭!”
朱祁銘心中一動。出於利用也好,源自親親之德也罷,這些都可以不管,總之,皇太后對他這個侄兒是真心的好,這份恩情讓他爲難。一方面,他需要在鹹熙宮的這棵大樹下乘涼,另一方面,他對託庇於人的處境又每每有意無意地加以抗拒。
承受了一份恩情,就得在恩主自身所帶有的矛盾交織的大網中左右權衡,苦苦掙扎。沒辦法,人生總有許多的無奈!
不待朱祁銘搭話,皇太后展顏一笑,把心境中的那分暢然釋放得淋漓盡致。“祁銘,皇帝即將大婚,哀家最大的一樁心願也要隨之了卻,哀家高興啊!誒,祁銘,你還未上過表吧?總這麼下去可不行,平時倒也罷了,每逢皇帝萬壽聖節、皇后千秋節,你還是要上表賀壽的,哈。”
皇帝的萬壽聖節就是天子的生日,皇后千秋節就是皇后的生日。朱祁銘正打算向呂希請教上表事宜,眼下聽見皇太后主動提起此事,他便點了點頭。
“上表時的稱呼是極有講究的,你可不能囿於那些固定的格式,要用心,千萬別隨大流。”
朱祁銘趕緊起身,躬身施禮,“祁銘正想爲此事請教皇太后。”
皇太后連連擺手,“快坐,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千萬別生分!對皇帝也是如此,你不能總想着自己本該怎麼稱呼皇帝,而是要想到皇帝願意聽見你怎麼稱呼。皇帝不是總叫你三弟嗎?你萬不可暗中排斥這樣的稱呼,否則,皇帝會怎麼想?難道你在非議皇帝違制?”
朱祁銘心中一震,這才意識到御前無小事,些許的不經意就有可能引來別人
的多心!“皇太后,祁銘該如何敬稱皇上呢?”
“不光是敬,還要親,你上表時對皇帝只有一個最合適的稱呼:大兄皇帝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好一個“大”字,既不是“長”,更不是“堂”,這樣的稱呼的確是既敬且親!但郕王如此稱呼皇上才合適,自己······罷了,皇太后說得很清楚,自己豈能由着性子來!
“請教皇太后,祁銘上表時該如何稱呼皇后?”
“尊嫂皇后殿下。”
尊嫂皇后殿下?朱祁銘腦海裡頓時浮現出錢氏與周氏兩個人的身影,不知爲何,他覺得自己更願意以“尊嫂皇后殿下”稱呼錢氏。
皇太后斂起笑容,眼中浮起一絲深意,“聽人說,你與周氏碰過面了,如此甚好,你不知道,哀家與周氏談起過你。還記得哀家總對你提及的蝶兒嗎?你如今總該明白了哀家的良苦用心吧?人嘛,當然要多替自己着想,安身立命可不是小事!哀家也不逼你,你自己回去仔細想想。”
去你的花蝴蝶!朱祁銘心中不爽,卻難以怨及皇太后,皇太后的一番深謀遠慮,既是在了卻她自己的殊願,也是想順帶幫他這個親王一把,至於這份恩德是否合乎己願,是否會築就一生一世捆住他手腳的牢籠,自然要另當別論!
朱祁銘離座,“祁銘還要去清寧宮問安,就此告退。”
皇太后起身送行,“午間就留在鹹熙宮用膳。”
“也不知太皇太后會作何打算,祁銘以爲,還是罷了。”
“也好,哀家不再吩咐人往別院那邊送膳,若太皇太后不留你,你便回鹹熙宮。”
朱祁銘走到門口,又緩緩轉過身來,“皇太后,祁銘的那位故人又去了江南,料三月末即可捎來新茗、名泉。”
皇太后嘴角一動,眼中似有淚光,“闔宮之內,就數你有良心!”
朱祁銘出了鹹熙宮,心裡不是滋味。想到一邊承受着皇太后的恩情,一邊卻暗中拆她的臺,由此帶來的糾結令他備受煎熬。
來到清寧宮,太皇太后在兩名宮女的攙扶下出了內室,在那張加了軟墊的椅子上入座。朱祁銘行罷禮,近前侍立在太皇太后身側。
“皇祖母提着一口氣撐到如今,只想親眼看見皇帝大婚之後,再去見你的皇祖。”太皇太后的目中不再有半分精光閃現,皺紋密佈的臉上了無生氣,連語氣也如遊絲一般,此刻縱有滿腹的不滿與失望,她卻無法因此而完成一個生動的表情展現。“皇祖母活不了幾天了,管不了那麼多,兒孫自有兒孫福,等哪天皇祖母眼睛一閉,由着別人鬧騰去,眼不見心不煩!”
朱祁銘連連點頭,“就是,世事都有定數,您哪操得了那麼多的心?不如置身事外,靜下心來熙養天年。”
太皇太后艱難地扭過頭來,目光似乎無法聚焦,始終都對不準朱祁銘。“朝中的一些人知道你皇祖母將不久於人世,便不再拿你皇祖母的話當回事,一個勁地巴結壽命還很長的人,哼,都是些勢力之徒!罷了,你皇祖母乾脆落個清閒好了,萬事不管
,坐等閻王前來催命。”
“就是,靜養可延年益壽。您便安享清閒,等着逗重孫、玄孫吧。”
“玄孫?”太皇太后摸索半天,終於抓住了椅邊的柺杖,吃力地舉杖朝朱祁銘的腿上掃去,途中勁力一泄,柺杖掉到了地上。“你皇祖母豈不成了老妖婆!好你個沒心沒肺的越王,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別裝糊塗,中宮的事與所有的人都相關,你也不例外!皇祖母可以兩眼一閉,萬事不管,可宮內宮外一大幫子人如何自處?”
“皇祖母您消消氣,消消氣,孫兒求您了,保重身子要緊呀。”朱祁銘嘴上殷勤地勸着,兩隻腳卻悄悄地往一旁移動。
“你過來!”
“孫兒可受不了您的柺杖功。您不打孫兒,孫兒纔敢過去。”
太皇太后嘴角一動,一絲笑意有些艱難地通過面部表情呈現了出來。“你過來,皇祖母不打你。”
待朱祁銘近身後,太皇太后顫顫巍巍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若真想讓皇祖母多活幾天,那便想個法子,扭轉中宮立後的事態。皇祖母本不想把你牽扯進來,可如今事已至此,皇祖母也顧不了許多,你要知道,中宮不正,闔宮不寧!”
朱祁銘頓覺渾身難受。想誰當皇后不是當,與自己有半個銅板的關係麼?一邊是太皇太后的殷切期望,一邊是皇上的吩咐和皇太后的厚待,自己何苦要夾在中間,落個裡外不是人的窘境?
罷了,不如歸去!
“容孫兒仔細想想。”
朱祁銘虛應一聲,隨即行禮告退。
······
再次來到蔣乙家的後院,置身於林間小道,耳聽牛三在堂中神吹海侃,蔣乙只是偶爾附和幾聲,那分自在遠遠傳遞過來,令朱祁銘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了下來。
徐恭依然是神情專注,晃動的光影投在他臉上,他卻一瞬不瞬。“殿下,這裡有個疑問,喜寧爲何要暗算殿下?”
想自己當初只是一個王子,懵懂稚子,人畜無害,喜寧有必要如此費盡周折地暗算自己麼?而犯罪動機不明,就意味着所有的證據與推論都有可能是建立在先入爲主基礎之上的錯誤拼接!
等等!當年在被擄途中,王魁好像說過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還有,他似乎還說過“你身上承載着大明的未來”這樣的話,這是何意?
沉思中,耳邊響起了徐恭的聲音:“殿下,有意思的是,正統元年正月十六,也就是殿下離開清寧宮的當天,大約申正時分,喜寧去過會同館,當時會同館裡只有瓦剌使臣。”
申正時分?距自己出東華門相隔一個半時辰,若瓦剌使臣從喜寧那裡得知了自己出宮的消息,再通知隱伏於外的五名韃賊動手,算算時間,應該來的及。
更重要的是,這坐實了喜寧暗中勾結韃賊的嫌疑,趙崗兵敗自然要歸罪於喜寧的頭上,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於是,朱祁銘猛然轉身凝視徐恭,“羽林右衛明着查探此事多有不便,是時候用暗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