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幾年,蘇吉拉納對金子淇魂牽夢縈,卻沒有認真設想過重逢的情形。他覺得這太不現實了,難度堪比科學家園戰勝真理教會。不成想,這一天突然降臨在他的生活裡。
阿爾弗雷德一直知道金子淇的下落。見過舊主人後,當下就派幾個嘍羅去找金子淇,將她護送到科學家園營地。重逢那一刻,蘇吉拉納完全沒認出對方。金子淇不僅老了許多,而且穿着破舊,更沒有化妝。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金子淇穿着養成院教師制服,騎着駿馬,英姿勃發。現在她和村婦一樣的打扮,而且,身邊還帶着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她咬着手指,怯生生地望着蘇吉拉納,似乎知道這個男人將要決定她們母女的命運。
蘇吉拉納緊緊握着金子淇的手,但是,他沒有從那隻手上體驗到熱情的迴應,金子淇也沒抽回自己的手,只是讓他那麼握着。
見面地點就在營地,周圍的人們搬搬槓槓,都在忙碌。樸運成走過來,捅了捅蘇吉拉納的腰。“兄弟,這可是公共場所,你不是有自己的帳篷嗎?”
蘇吉拉納哦了一聲,領着金子淇走進帳篷。還沒等拉上門簾,黎秀英就走過來,希望能給這個孩子作體檢。衛生條件差,衛生隊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給所有會員定期體驗,孩子們更是重點。黎秀英的另外一層意思,就是給他們創造二人世界。
蘇吉拉納解釋了體檢的內容,金子淇答應了。女孩不想離開媽媽,被黎秀英用糖果和玩具吸引開。走的時候,黎秀英特意給他們掩上門簾。
在這之前,阿爾弗雷德已經把金子淇的近況告訴了舊主人,孩子的父親就是梅里圖依,不過他已經不在人世。接下來,兩人講述離別後的故事。魔氣外泄傳說出現後,金子淇已經找到自己的學生,本來也想組織大家乘船北逃,聽到護教海軍阻斷海峽,他們只好逃回原地。
海禁發生後,弟島秩序大亂,到處殺人放火。金子淇帶着這些孩子和阿爾弗雷德走散了,只好東躲西藏,最困難的時候食水無着,靠乞討爲生。遇到同情心強的村民還好說,有時候遇到想趁火打劫的男人,金子淇手下還有兩個十來歲的女學生,她就把她們藏好,自己出去用身體換糧食。
“你經常這樣嗎?”
“記不清多少次了。”
蘇吉拉納握着金子淇的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後來,這行人遇到梅里圖依。沒有稽察隊找麻煩,他已經回了家,還組織同鄉保護村子,儼然成爲臨時村長。看到金子淇落難,便收留了她和孩子們。幾個月後,大家都接受海禁的現實。知道金子淇無法返回兄島,梅里圖依就讓她嫁給自己。
這個鐵匠漢子沒有文化,無法和她聊《瓦爾登湖》之類的優雅話題。然而世道大亂,山野村夫反而更能適應。在自己的宗族裡,梅里的輩份也很高,說話有份量。爲了生存,金子淇只好答應他,條件是把學生們安頓好。
就這樣,金子淇成爲一名村婦。她的學生沒有去處,就在村子裡跟着大人們勞動。遇到戰事,男孩子還要爬上寨子,參加防守。他們都是大教區貴族的子女,以前養尊處優,吃了幾年的苦,迅速成熟起來。
不久,金子淇生下梅里圖依的女兒,取名帕塔圖依。孩子剛過一歲,梅里圖依就死於一場護村保衛戰。金子淇帶着學生們和女兒一起生活到現在。阿爾弗雷德勢力壯大後也和她取得過聯繫,看到金子淇生活有着落,阿爾弗雷德放了心,只是偶爾派人過來關照一下。
“好了,我的事就簡單說到這裡吧。你過得怎麼樣?”金子淇低着頭,不敢看蘇吉拉納的臉,更沒有昔日的趾高氣昂。
“我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我梳理一下你的經歷。你嫁了人,生了孩子,她父親又遇難了。所以,你們現在是孤兒寡母,對吧?”
“對,另外我還在撫養他的一兒一女。”
蘇吉拉納回憶起來,當年進村抓人時,他看到梅里有兩個孩子。“子淇,你那兩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
“什麼……什麼問題?”時間太久,金子淇一時想不起自己說過什麼。
“我是誰?我這一生要做什麼?你說過,你要嫁的人必須先回答這兩個問題。我找了幾年,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是一名科學戰士,我要爲復興科學文明奮鬥終生。”
好一會,沒得到金子淇的反應。蘇吉拉納有些失望。“怎麼,這兩個答案你不喜歡?”
“不不不。”金子淇搖搖頭。“我只是還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科學家園是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我都不知道。我在村裡當了幾年農婦,除了我那幾個學生,遇不到一個認字的人,腦子都快鏽住了。”
頓了一會,金子淇才又說道:“其實我不在乎你的答案是什麼,我只希望答案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不是誰灌輸給你的。”
“好吧……”蘇吉拉納不再繞彎子。“我想說的是,既然你現在沒了丈夫,那麼,嫁給我吧!”
金子淇又是半天沒說話。
“怎麼?”
“剛纔你沒聽到嗎,我不光嫁過人,還被很多男人睡過!”
“我都聽到了啊,你那樣做,不是爲了保護那些學生嗎?”
“這些你都不在乎?”
“這沒有什麼。我們科學人的道德很簡單,認真學習,努力工作,關心他人,這就夠了。怎麼,我記得你可不是漢人,不會像他們那麼迂腐吧?”
“我還有三個孩子要撫養,你會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嗎?”
“他們的爸爸我認識,也當朋友對待過。梅里是條好漢,敢於挑戰邪教的舊秩序。再說,如果咱們結了婚,你還得撫養我的孩子呢。”
這次輪到金子淇吃驚了,蘇吉拉納便把金永真的來歷和她講了一遍。“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着,就先讓孩子跟了你的姓。當時我就想,如果能找到你,就讓你來作他的媽媽。”
蘇吉拉納握着金子淇的手。來之前,她還在用這隻手推石磨,這些變化太快太突然,她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兩人一結婚,就有四個孩子要撫養,更別說還得給蘇吉拉納生幾個孩子。身爲女人,一個貧困時代長大的女人,她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忽然,蘇吉拉納想起了什麼,便從抽屜裡取出那本《凡爾登湖》。魔都大戰時,蘇吉拉納把書緊緊綁在身上。它被刀砍過、矛刺過。不斷地跟着自己翻滾跳躍,書已經散得不成樣子,大部分頁碼都丟了。等到逃出戰火,蘇吉拉納才找來牛皮,用針把剩下的書頁縫起來,留作紀念。
金子淇一下子沒認出它是什麼。等到翻開來,看到上面自己曾經標註過的心得,還有蘇吉拉納的圈圈點點,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這書你一直帶着?”
“是的,我讀得很慢,斷斷續續差不多半年纔看完。”
金子淇撫摸着那本書,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