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夜歡聲笑語，第二天，不光大會會員和科學工人，就是參加外圍勞動的雜工，外地來的商販都知道這裡發生了奇蹟。從孕婦肚子裡剖出嬰兒，這是要幹什麼？科學巫術？血祭？畢竟他們是魔媒啊，骨子裡還是很邪的。
樸運成正在爲妻子的成功高興，吳昌文找到他，彙報剛剛收集到的輿論。社會行爲學家的一個重要工作，就是收集民間對科學大會的議論。
“哦……要不要專門爲此事做個說明？”樸運成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民間與會員的情緒完全朝着兩個方向發展。
“會長，爲每件再生的技術單獨發佈公告，不是長久之計。我覺得，咱們應該創造穩定的輿論陣地。”
吳昌文藉此機會，拿出夫妻二人長期蘊釀的計劃，那就是編制一份名叫《科學前沿》的簡報，印刷幾百上千份。島上除了會員，還有一萬多人具備基本閱讀能力，至少讓這些人能夠理解各種科學進步的意義。
“他們是民間輿論領袖，科學要先得到他們的理解，才能傳播到社會中去。”
樸運成用了幾秒鐘時間，就把握到這個計劃的意義。“太好了。你別當行爲教師，這事交給你主管，馬上去辦！”
直至第二天早上，金子淇才從麻醉中徹底醒過來。黎秀英親自把嬰兒抱到她面前，金子淇精神恍惚，反應遲鈍，盯着孩子的臉看了半天也沒說話。
“子淇，是個男孩。”蘇吉拉納輕吻着妻子的臉。“他纔是真正的新人，和他比，咱們都是舊人。”
金子淇疲憊地笑了笑，她抱過孩子，讓自己被丈夫抱在結實的臂膀裡，享受着充分的安全感。蘇吉拉納已經給孩子取好名字，跟母親的姓，名叫永智。妻子和孩子都不是自己的財產，這是他從大會裡學到的新價值觀。
“你不想傳宗接代嗎？”金子淇問道。
“科學就是我的血脈，能讓它傳下去就行。”
手術漫長，消耗了金子淇不少體力。過了兩天，她才能下牀走路。不時有人到醫院向他們祝賀，好奇地看看那個科學嬰兒。直至黎秀英發出禁令，孩子很弱小，別都過來影響他的健康。
等大家不再打擾，金子淇拉過丈夫的手。“老公，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你說吧。”
“你這麼愛我，寵我，所以我一定要給你生個孩子。不過我不想再生了，咱們有五個孩子要照顧，我覺得有點吃不消了。”
蘇吉拉納沒有回答，雖然他也很關心妻子帶來的三個孩子，但在他心目中，永真和永智總要更親近一些。不，不應該這樣想……不過，理智歸理智，感情上他確實對後兩個孩子更親近。
“沒關係，如果你想要，我會給你再生的。”金子淇說完之後，一直在閱讀丈夫的表情。
蘇吉拉納用嘴脣堵住妻子的嘴，把她下半截話憋了回去。
“你哪裡只有五個孩子，你得爲五百、五千個孩子操心，我不能太自私。不過，你不會把那個事也停了吧？”蘇吉拉納倒沒開玩笑，他不是性冷淡問題的專家。也許這段時間金子淇是爲了報恩，才勉強和自己上牀呢。
“傻瓜，當然不會，牀上的甜頭我也是剛嚐到。”
接下來，金子淇開始享受產假。不僅是爲了恢復身體，還要充任被試，黎秀英和助手每天都在監測她和嬰兒的身體情況。金子淇躺在舒適的病牀上，讓春天的陽光曬着自己。回想當年帕塔出生，產婆用一把生鏽的剪刀剪掉臍帶，簡直恍如隔世。
奧爾佳負責給金子淇作體驗。她們朝夕相處半年，在奧爾佳眼裡，金子淇是老師，阿姨，也是大姐。閒下來，師生二人無話不談。奧爾佳還給金子淇送來剛剛出版的《科學前沿》，一份對開四版的小報，以後每旬出一期，介紹這段時間科學大會裡發生的新鮮事，解釋一些科學技術的意義和原理。
創刊號頭版文章便是《科學的母親！》。回顧舊世界產婦要面對的危險處境，感謝黎秀英和金子淇給她們帶來的希望。
仍然有很多人聞訊，想到婦幼醫院來看望金子淇。奧爾佳負責擋駕，只允許親近的人來看望老師，其中包括她的師姐。傅靖已經當上行爲教師，和11個女孩子一起生活。今天她們都去上實驗課，傅靖就過來看望老師。她抱着嬰兒，輕輕搖晃着。
“小心，嬰兒頭蓋骨沒有發育完善，別這樣搖。”金子淇提醒道。
“嗯，老師，我是借你的孩子練習練習，將來好養自己的孩子。”
“借給你練倒沒什麼，不過，你給將來的孩子找到父親了嗎？”師生之間差七歲，時間越久，相處得越像是姐妹。
傅靖湊到金子淇耳邊，神秘地說：“十五小時前，有個男人向我求愛啦，我要第一時間讓姐姐你知道。”
金子淇睜大了眼睛，傅靖早晚會出嫁，但這麼快就有了結果？“不過，聽完他的名字後，你得想想再表態。”傅靖忽然猶豫起來。
“怎麼？你要嫁個怪物？或者，他不是大會會員？”
“他已經申請入會……算了我不瞞了，他是羅斯托夫！”
羅斯托夫和姐姐申請入會，也是最近轟動全會的事，不過這並非她們談話重點。“天啊，他多大了！”
儘管傅靖已經打過預防針，金子淇還是驚詫不已。羅斯托夫愛留鬍子，讓他顯得有四五十歲。“你看……我就知道你得問這個。如果他沒隱瞞年紀的話，應該比我大十三歲。”
金子淇打量着女弟子，腦子裡想像着她和羅斯托夫一起生活的樣子。“不不不，年齡差距只是一方面，他是海禁時被困在這裡的，良心島那邊有家庭嗎？”
“一妻兩子，他交代得很清楚。不過在他心中，他們已經不存在了，今世不一定能見面。”
“但是……科學大會要啓蒙那些地方，也許不一定等二十年後……”
如今，科學大會在政策裡將弟島稱爲啓蒙區，世界其它地方叫做矇昧區，將新舊世界必然暴發的戰爭稱爲啓蒙戰爭。全會中心工作就是爲這場一代人以後的戰爭做準備。但是看到層出不窮的新武器，金子淇有個預感，啓蒙戰爭並非要等23年後才爆發。
“他說，海禁都幾年了，他老婆肯定也嫁人了，要不然，一個弱女子怎麼生存啊。”
金子淇黯然不語，自己那麼要強，何嘗不是爲了生存就草草嫁人。但是還有一條，她必須讓傅靖知道。“羅斯托夫的文化程度可比他姐姐差很多。”
“但是他很好學，姐姐和姐夫也監督他學習。”
“你是說柳德米拉和穆塔裡甫？天啊，你心裡已經和他們家這麼親近了？”
傅靖玩皮地一笑。“我就是以你爲榜樣啊。找個比自己文化程度低的，在家裡他會捧着你。羅斯托夫乖得很，只要我扳起臉，讓他學這個，幹那個，他都會聽。”
金子淇聽明白了，俄羅斯漢子或許剛剛求愛，他們之間交往時間肯定不短，傅靖把事情瞞得死死得。不過，女人的婚事可沒那麼容易就決定，和男人比，她們要權衡得更多。傅靖走後，金子淇馬上派人請柳德米拉過來，把這段戀情告訴她。
柳德米拉也吃了一驚。“看來，他是真愛你的這個學生。”
“爲什麼這樣想？”
“這事他根本沒告訴我，肯定把傅靖當成比我更親的人了。”
金子淇笑了。“那倒不會，只是這種事情，他們的默契要超過和家人之間。其它事情，他肯定還是先和你這個姐姐商量。”
傅靖和羅斯托夫都有父母雙親，也都在海禁圈外，已經不可能參與這件婚事。兩個女人便像當事人的家長，把他們的情況分析來，分析去。最後決定還是支持這段戀情，但是要提醒羅斯托夫好好負責，不能虧了傅靖。
金永智作爲實驗對像，黎秀英把他留下來，每天監測生理狀況。金子淇放不下那些學生，一旬後就要回去工作。好在醫院和學校之間距離很近，金子淇經常回來給孩子餵奶，每天晚上就睡在醫院裡，也要接受體驗。此外的時間裡，醫學主管把孩子當成了自己親生的，悉心照顧。
“乾脆讓他認你作乾媽吧！”看到黎秀英這麼喜歡孩子，金子淇提議道。
“好啊，謝謝你。”黎秀英和丈夫一直沒有孩子，她在金永智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母愛。
新生加上老生，科學預備學校已經住進幾百名學生，師生們很想讓這對模範夫妻講講話。金子淇對此輕車熟路，但她更希望丈夫去講。
“啊，讓我當着這麼多人講話？”蘇吉拉納非常爲難，他沒幹過這種事。擴音器的原理寫在《科學之艙》裡，但是專家們還沒有完全搞清楚，更不用說再生出來。當衆講話時主講人必須放大音量，聽衆也要簇擁在主講人周圍。蘇吉拉納經常聽樸運成當衆講話，現在輪到自己，這場面想想就頭疼。
“再難，不會有你上陣殺人更難。”金子淇把丈夫當成學生一樣鼓勵着。一個民政事務負責人，不能只在會議上發言。
作了充分準備後，蘇吉拉納來到學校操場中間的講壇上。在這個沒有擴音設備的時代，講壇要設置在場地中心，聽衆在下面圍成圓圈。蘇吉拉納手裡拿着一本《科學世界基本圖景》的印刷本，以前的手抄本在書名下面寫着“萬惡愚爲首”，現在改成“不知真僞，無以辯善惡”。主旨沒變，只是減少了煙火氣。
“同學們好，我是蘇吉拉納，不過不是傳說中的那個……是真實的蘇吉拉納。”
聽衆羣裡傳來一片笑聲。這些學生都來自本島，或多或少聽過那個救世主的神話。
接下來，蘇吉拉納講了自己的經歷，童蒙時代，學徒時代，稽察隊時代，還有那幾年艱苦的人生探索，以及在科學大會中獲得的重生。這就是一場大型分享會，講自己的經歷，蘇吉拉納並不需要背誦什麼，只需要坦率直白。聽衆們都站在講壇周圍，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都沒感覺到疲憊。
最後，蘇吉拉納舉起手裡的書。
“從養成院開始，上師們就教育我要做一個好人，我也立志作個好人。直到在魔都遇上科學大會，我才知道怎樣做一個好人。”蘇吉拉納高舉圖書，指着封面那行字。“如果沒有知識，善惡都是空談。這纔是真理，永恆的真理！”
回到崗位後不久，小田雅子把行爲科學部的新決定告訴金子淇。現在的科學預備班升格爲科學預備學校，金子淇不再擔任行爲教師，轉任學校校長。管理所有學生的學習進度。
“啊，我還以爲您親自擔任校長……”
“我有更重要的工作。現在累計有五百多名學生，都要在學校裡住一兩年後才換到工作崗位上。所有這些孩子的學習進度，你這個校長要記錄並管理，傅靖和薛詠梅都來當你的助手。”
與科學時代的舊學校不同，學生們完成半年基礎教育後仍然吃住在學校，白天分頭到各位專家那裡邊幹邊學。這樣，接下來他們學了什麼，做了什麼，專家如何評價，所有這些都要記錄。至於什麼時候纔算畢業，小田他們還沒有計劃好。這種邊學邊練的教育模式，歷史上幾乎沒出現過，他們也在摸索中。
就這樣，金子淇坐進校長辦公室，文件櫃佔了大部分空間，傅靖和薛詠梅都過來給老師當秘書。第四屆科學預備班迎來243名新生，其中有198個女孩子，行爲教師隊伍也擴大到22人。
位置高了，腦子也要立刻跟上去。這天，金子淇向小田彙報工作時提出， 《科學世界基本圖景》已經有些淺顯。新知識如火山噴發，教學條件越來越好，孩子們用半年時間能學更多知識。
“當年知識只能秘密傳播，這套入門知識要花幾年才能給一個人講完。現在聰明的學生三個月就能掌握，他們會覺得吃不飽。”
“所以你覺得應該編寫更高版本？”
“是的。”
“那就由你來寫提案吧。”
“我……”
“你對科學理解得很到位，加上這兩年的教學經驗，足夠你完成這件事。”
金子淇想到做到，馬上起草提案。興致一高，就是在家裡也忙着寫。蘇吉拉納勞累一天，坐在那裡看着妻子咬着筆桿，寫一會，想一會。好半天，金子淇才發現丈夫已經注視自己半天時間。
“怎麼……”
“你聚精會神工作的時候最美。”蘇吉拉納欣賞着妻子。
“你還知道我漂亮啊。”金子淇笑了。“說，當年是不是看上我的滋色？”
“好吧，我承認……”蘇吉拉納笑着把水和點心擺桌上，攪好熱毛巾給金子淇擦汗。
就這樣，金子淇將提案一氣呵成，由身爲執委的蘇吉拉納交給科學大會。這個提案要求編寫《科學世界基本圖景》中級版，作爲預備學校和成人教育教材。老會員也都要再接受一次中級版考覈，督促他們繼續學習。至於舊版，金子淇主張給它配上圖畫，作爲面向普通人與孩子的宣傳資料。
提案通過後，金子淇得到經費，帶着行爲教師編寫新版。小田告訴她，不懂的地方隨時問專家。她打過招呼，不管找到誰，都得把手裡的話停下來聽金子淇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