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用過早飯後,明溯正待告辭回去,那鄧元卻是言道:“休沐制度,自前朝而始,百官無不遵守。弟在西位近月,心繫公事,自身從未休沐,此亦奉公盡職,傳至縣中,衆人甚贊,然吾細觀弟之行,當有三處不足有待彌補。”
“大兄請講。”明溯恭然受教。
“擅改律令,增加休沐時日,此爲大忌。”
“啊……那如若長期爲公繁忙,不得休沐者豈非吃了虧去。”
“休沐之外,尚有一休告,若有此類情況,弟不妨教之休告,記載在案,變相實施。”休告便是請私假了。這個年代沒有補假一說。鄧元的意思是說該休的沒休,只能作廢,再想休息,只能請假。明溯心中想道:怎麼跑到哪裡都一樣,公休假沒休,只能作廢,連個補假都整得這麼麻煩。然既是律令如此,自己也只能遵守執行,於是便應了下來。
“《孟子·滕文公上》記載:禹疏九河……八年於外,三過家門而不入。吾聞弟巡視諸裡莊,途中多次私歸,此亦爲大忌諱。弟當效那夏禹爲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爲律,身爲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爲綱爲紀。”
私歸就是在正常上班的時間內跑回家,這是律令明文規定禁止的行爲。鄧元這是用大禹一生爲公,解除民苦的事蹟和獻身精神來激勵明溯,然其心中所思無非是苟活於亂世渾水摸魚一番,至於這漢家官兒,止不過一跳板而已,不當也罷。親情在明溯心中自然是不能捨棄的,既然鄧元這麼說了,肯定是有那鄉野里民嚼了口舌,傳了上去,幸得入了鄧元之耳,倒也先能提防一二。律令森嚴,衆口爍爍,不可不防;爲官之謹,爲人之慎,目前倒也不可不守。明溯也是爽氣地應了,只是心中暗暗盤算,應早尋個由頭,將那二老遷入谷中,以避耳目。
“律言:淫人妻者,當處鬼薪白粲,刑期三年。弟拐了那俞漢之妻,其人不言,其心必忿,當妥善撫之,以免世人議論。”
“俞漢是誰?”明溯奇怪地問道。
“正是那邑西里長俞生之大子。”
這時旁邊小婦人聞言,笑的花枝招展,言道:“一人俞漢,一人俞生,人俞爲偷,此其戶豈不皆爲偷漢而生?”
好好的一句正經之言,落於那小婦人之口,一番解說之下,頓時烏煙瘴氣。明溯樂得哈哈大笑,鄧元在一旁也是啼笑皆非,有心呵斥一番,怎奈新好似蜜,卻是忍心不下,只得拿那明溯說事:“淫人妻女笑呵呵,妻女人淫意若何?”
“大兄此時亦是樂在其中,咱兄弟二人又何必哥哥說弟弟呢。”
“吾與汝不同,小婦人與那婦人亦是不同。”
“如何不同?”
“吾沒拐了回家,那婦人亦未寡居。”
“我這是負責任的做法。如此,我倒要說說大兄你了,既已成就好事,又是孤男寡女,胡不順勢納爲妾室?”
鄧元頓時語塞,那小婦人在旁也是眼睛紅紅,含淚欲滴。明溯心道壞了,自己只顧一時口舌之快,忘了二人家門關係,倒是惹了不愉,連忙好生道歉一番。
臨走之前,鄧元囑咐明溯回西山之前,先往那谷中一行,與典韋諸人約好後日出山接應時辰,明溯自是照辦,順路還辦了一件遺忘了許久的事情,便是使那婦人抽空悄悄下山一次,將其姨丈家妹子接入谷中,如此,方得有始有終。
第三日恰是二月二,陳留地區素有“二月二,龍擡頭,春雨下得滿地流,一年吃穿不用愁”的民諺。這一天,人們的活動,大多和龍、祈雨相關,婦人停止做針線活兒,全家要圍在一起吃龍麟餅(一種長條帶餡兒的餅。有的地方謂之菜蟒)和龍鬚麪。普通人家時興“引龍回”,就是當天清晨人們挑起燈籠,把草木灰和穀糠,從河邊或井旁一直撒到自家的水缸邊,祈求龍王爺賜福。有些豪強富戶則將想象中的龍分段製成多節,以木柄挑起來,翻卷騰躍,再配上鑼鼓、嗩吶助興,聲勢浩大,很是熱鬧。
清晨,雞剛鳴過三遍,十里八莊摩肩接踵,相約同行,陸陸續續來到了西山,蓋因昨日亭裡通知,今日將在西山操練場地組織一場盛大的舞龍大會。
趕集、廟會、看熱鬧,臨了回去抱上婦人做運動,鄉下人平素沒甚麼樂趣,聞說新任亭長甚會搞事,又得那小郭莊襄助,紮了一條百餘步的蒼龍,左右無事,遂呼兒鍥女,前來觀望,長上一番見識。
爲了今天的入場式,明溯昨日專門召集所有伍以上的頭目開了個部署會議,臨時安排了一個長蛇陣入場,衆人的任務也很簡單,只須記住自己前面一伍之人即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對於里民莊丁而言,場面越熱鬧便越發吸引眼球。經過大半個月的操練,各隊之間配合日佳,進退之間初顯章法,上陣擊賊還是遠遠不夠,但聞鼓即進、鳴鑼便收的一些陣勢效果還是基本能夠達到的。
操練場地四周空曠,足夠三二千人圍觀,此時,場地邊緣事先用那白色的灰粉畫了一圈,圈外,人喊馬嘶,繡旗遮日,中央空出一座臨時搭就的高臺,上面左右擺開四面大鼓,又有那八名鄉勇各自圍定,倒握棒槌,赤膊幘巾,人人健壯,個個英雄。
不一會兒,莊中絡繹行出一簇人馬,中間捧着二人,皆青綬懸印。其中一人果毅削挺,騎一匹黃驃馬,另一人皙白無須,騎一匹雜色馬,原來卻是那賊曹鄧元、嗇夫蔡曄,二人應了明溯之邀,前來巡閱鄉勇並宣撫諸民。衆人看了,尋思那亭君倒也甚有面子,作個遊戲也能邀得縣中要吏前來撐住場面,便也不敢喧譁,屏息凝神靜待諸人翻身下馬,魚貫登臺。
那排在第三卻不是明溯,而是那亭父葛權,明溯自是立於場中臺前,重甲束盔,座下青花大驄嗤鼻頓足。只見那明溯突地勒轉馬身,背朝高臺,揚刀向天,一聲長嘯,頓時四方應和,百人齊吼,威勢沖霄,場邊有那膽怯的,下身不禁溼了一塊。
鼓聲漸起,那郭貴頭冠赤幘,身着輕甲,腰繫紫絛,腳蹬鹿靴,鞍挎直劍,卻空出雙手,擎住那一杆鑲金黑旗,迎風招展,就此率先入得場中。後面,一衆鄉勇,按照屯隊順序,各持兵器,擺出一條長蛇,踏步進入,衆人耳邊,止聞步伐一致,聲響震天,直如一巨人轟然前行。半響,長蛇便已穆然繞場一圈,行至臺前,逶迤掩於明溯四周,層層展開,一時間,明溯如那蛇首,長身盤旋,兵器映日,猶如金鱗片片,流淌不休。
明溯將手一展,鼓聲歇息,衆人便自頓足不行。明溯回身望着高臺,微微一揖,大聲稟道:“西位亭此次備寇,徵得鄉勇一百八十三人,盡皆於此,敬請大人訓示。”身後衆人齊聲吶喊:“敬請大人訓示。”一時如四方雷動,遠近迴音,轟鳴不已。
臺上,鄧元讚道:“明君此舉,壯哉。吾觀衆人,精神飽滿,鐵面血性,更兼那陣法森嚴,令行禁止,可謂是虎將手下無弱兵。”又轉向蔡曄:“不若便由伯常兄訓示一二,以爲撫慰。”二人商議再三,定得由那蔡曄先行宣讀郡裡任命,待軍演之後,再由鄧元點評賞析一二。
議罷,蔡曄也不客氣,起身上前,朗聲宣道:“今聞西位亭明溯精於練兵,長於捕盜,勇於殺賊,又兼民生安定,百姓信服,四方稱讚,特遷爲該亭假亭長,以爲激勵。特此周告。光和五年正月陳留太守張邈手書。”下面本來聽到假亭長三字,頓時議論紛紛,嗡然嘈雜,及至最後,聞說此通告出自於郡守親手,一時之間,意外釋然喜,羨慕嫉妒恨,各種情緒都有,卻皆是選擇性地忽略了那個“假”字。這個時代,按照管轄權限,亭長往往都是由縣裡任命的,明溯這個亭長,雖然定爲了代理,但是,全天下直接歸由郡中直管的亭長,倒是蠍子拉屎,獨一份。
靜謐了片刻,場內場外突然齊聲振臂高呼:“亭君,亭君……”一時之間,在場的諸人與榮俱焉,興奮到了極點。縣管官兒成了郡管官兒,毫無疑問,從此以後便是與那周邊各亭甚至是鄉中相處,衆人盡皆會感覺高人一等。
明溯暗暗地吁了一口長氣,蔡曄宣讀的那份通告,內容倒是不假,只不過適才在莊中商議之時,鄧元圓滑,直接在後面加了“手書”二字。那張邈又是何等身份,小小的一個亭長,一封通告,稍稍意思流露,便有那掾屬代爲捉筆,哪裡還須要他親手書就,只不過,衆人之間即便有那個別心思活絡的,借他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去找那太守大人當面問質求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