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自鎮定板着面容進入自己的車廂之後,甄逸頓時猶如剛剛跟在馬車後面奔跑了數十里一般,無力地躺在廂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方纔這少年說的胡話,他都聽清楚了。我的天哪,他竟然殺了胡人的大薩滿,一想到這個,甄逸背心便是冷汗直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那車廂之中被明溯身上發出的熱量薰得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此時,甄逸背上的汗水如同小溪一般,一道道地滲出衣袍,落在廂板上面,匯聚成一個溼漉漉的、大大的人字。
幸好當時自己一念之差,爲了救這個少年的性命,命令車隊改變方向,全力趕路。若是不然,恐怕自己此時已經被暴怒的胡人給追了上來。
大薩滿對於胡人的意義,長期販運馬匹與糧食在邊塞行走的甄逸心中十分清楚。對於胡人,這就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物,神使中最高的存在。可就是這樣一個無限接近於胡人真神的人物,竟然就被這個至今尚昏迷不醒的少年給殺了。
當時,驚嚇得四肢發涼的甄逸恨不能立即將這個燙手的山芋給扔下車去,可那少年卻是時不時就冒出一個本侯出來。本侯是甚麼?那是朝廷任命的侯爺對於自己的稱呼。甄逸此時已經猜出了明溯的身份,一定是他,一定是那個傳的沸沸揚揚的仁義侯。
雖然是商賈世家,可是甄家卻是與朝廷各個方面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聖上御封了個少年做仁義侯,還親自賜下了宅院,主持了他的婚禮,姑且不談那新婚的對象是大儒蔡邕的女兒,帝都兩大才女之一的蔡琰,單就當今聖上那份溢於言表的喜愛,就足以讓甄逸不敢去下這個決定。
當今時代誰最大?隨便去找個娃兒問一下,大家都會告訴你,那是正端坐在洛陽城中的聖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己雖然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攢下了一份家產,可只要那當今聖上一個不開心,估摸着頃刻便是雞飛蛋打,家破人亡。
甄逸心急如焚,恨不能背上長了翅膀,馱了那少年立即飛往遼西治所且慮。且慮是幽州的第二大城市,僅次於州治無終。無終就是右北平與漁陽交接的無終縣,當時發現這個少年之後,曾有那麼一瞬間,甄逸準備轉向向北,將這個少年送往無終救治的,現在想想還真是僥倖,若是果真作出那樣的選擇,說不準此時整個商隊已經落入了沿河搜索的胡人手中了。
且慮爲遼西十四縣之首,雖然不是州治,卻是設有高廟。高廟不是廟宇,在這個時代,只有朝廷的宗廟或者駕崩的皇帝的陵園纔會被稱之爲高廟。漢朝的高廟除了長安之中專門供奉高祖靈位的地位,以及供奉高祖衣冠的長陵,便只有遼東的高帝廟了,也就是在現在遼西郡治所且慮的位置。
高祖劉邦駕崩之後,爲了預防後人盜墓,便設立了三處真真假假的陵地,惟有且慮這裡最引人注目。原因無他,主要還是因爲武帝時,這裡的高廟曾經失過一次火,引發了當時的大儒董仲舒一番批判,這才天下聞名。
設有高廟的地方,一般都比較繁華,而且,還有當今朝廷駐紮的維護人員。鑑於醫治的需求以及安全的考慮,現在甄逸一邊不住地往後面探望着,一邊不停地估算着自己與且慮的距離。
當然了,若是此時明溯能夠醒來,一定會告訴甄逸不必如此趕路,因爲徐無山已經被田疇佔據了下來,那段部即便是想前來追擊他,也得先看田疇樂意不樂意放行。
這事情做得太隱蔽了,所以甄逸壓根就不知道明溯無意之間已經幫自己斷了一回後,此時,不僅是擔憂被胡人追了上來,而且更是爲自己星夜兼程,平安地“偷”過那徐無山,暗自感覺到僥倖。
甄家在且慮也有駐守的人員。離城池尚有百餘里路時,甄逸便毅然下令隨行的幾名護衛脫離商隊,飛馬徑往那城中傳令,讓駐守那邊的掌櫃的趕緊去延請全城的名醫,同時將所有的護衛都派了出來接應。
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高燒不斷的明溯隨着商隊奔逃入了且慮縣城。一進城,整個甄家商隊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規格。
遼西與鮮卑人之間,可謂是仇深似海。前一任太守,也就是那嘔血而死的鄃侯趙苞,本爲大宦官趙忠的從弟,兄弟之間卻從不往來。趙苞舉孝廉後,從州郡小官一路升任遼西太守,就讓人從老家甘陵東武城接了母親和妻子共赴遼西,不想途經柳城時,卻爲鮮卑虜了過去,作爲人質,架在陣前進攻遼西。當時,趙苞的母親對着城上喊道:“人各有命,何得相顧?”後來,趙苞擊敗了鮮卑軍,母親、妻子卻被惱羞成怒的鮮卑人給殺害了。忠孝不能兩全的趙苞因爲愧疚母親因自己而死,鬱鬱不樂地吐血身亡。
到了這一任太守侯安,雖然名聲僅僅顯於本地,卻是因爲看中了手下素來對待胡人強硬的公孫瓚,便將自家女兒嫁給了他,最終名震天下,被胡人列爲了僅次於公孫瓚的必除之敵。此時,公孫瓚雖然被任命了遼東屬國的長史,卻逗留在遼西郡中,一直與胡人作對。
有了這些地方官吏的主持,遼西飽受胡人毒害的百姓對胡人更是深惡痛絕,此時聽說甄家商隊竟然冒險救了被胡人追擊的當朝仁義侯,星夜奔馳兩天兩夜,這才逃了過來。雖然不清楚究竟爲了甚麼緣故,卻還是羣情激昂,萬人空巷,一起迎接了上來。
受寵若驚的甄逸自然明白這些人並不是衝自己來的,可還是感覺與榮俱焉,一路面帶笑容地趕回了自家宅院。
五日之後,明溯迷惘地睜開眼睛,望着面前陌生的一堆人。毫無例外的是,這些人皆是滿面的喜色,一個個緊張地盯着自己。
見明溯醒來,守在一旁的甄逸頓時欣喜萬分,一個箭步衝了上前,緊緊地握住明溯的雙手,欣喜地言道:“小兄弟,不……侯爺,你終於醒了。”
“這是哪裡……你,”明溯擡手想去揉揉眼睛,卻發現全身被裹得如同大糉子一般,絲毫動彈不得:“又是誰?”
“這是甄家主。這是小婿伯珪。”旁邊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擼着灰白的山羊鬍子微微行了一禮,依次介紹道:“老夫侯安,恭爲本郡太守。”
明溯咂巴咂巴眼睛,還是沒搞清楚狀況:“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的?”
“這是遼西。”侯安微笑着言道:“侯爺被胡人所傷,恰好甄家主路過……不過現在已經安全了。”
“太守大人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份的?”明溯納悶地問道。這個時代可沒有身份證一說,就憑自己這張臉,難不成他們就能知道自己的來歷?
侯安尷尬地一笑,卻是將話題推給了甄逸:“老夫也是聽甄家主如此介紹的。”
明溯努力回憶了一下,終於從脹痛的記憶中找出了幾個片段,鬱郁地問道:“你就是那個讓我一直眨眼睛的人?”
見明溯終於想起了往事,甄逸興奮地連連點頭。只要明溯沒有變成白癡,那麼他這個救命之恩就算是完成了。不管明溯如何想,至少朝廷知道甄家甘冒風險,救了一個侯爺,一個口頭褒獎是跑不了的。
“我勒了個去,就是你讓我一直眨眼睛的撒!”明溯卻是突然憤慨了起來:“一個小女孩,你問她會生男生女,這也就算了。可是,你竟然還敢問人的手指與腳趾加起來有多少……你真當我眨眼不要花氣力的?”
當時甄逸爲了確認明溯是不是在敷衍,就想出了一個高難度的問題,結果明溯在那邊拼命地眨眼睛,險些當場就氣昏了過去。這個問題若不是遇到知識超前二千年的明溯,隨便去找一個普通的士子,都不定能答出來,除非當場甩開大腳丫子在那邊數上一數。沒辦法,漢朝的文化普及不到位,絕大多數人都是偏科,漢語言文學特好,算數連後世的幼兒園小朋友都不如。
激忿了半響之後,明溯恨恨地給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箇中肯的評價:“你就像那甄宓一般,真是個奇葩中的奇葩,極品中的極品。”
“宓兒正是小女。”聞言,甄逸頓時想到了自己一直疑惑不解的那個問題,也不思量明溯是在諷刺他,還是讚揚他,緊忙問道:“不知侯爺爲何知道一個剛出生的娃兒的?”
“甄宓剛出生?”明溯驚訝了一下,隨即便想起那袁紹、曹操的兒子此時可能都沒出生,即便是出生了也不過就是個娃兒,心中頓時釋然,便喟嘆了一聲,胡亂地編了一氣:“其實我也不認識甚麼甄宓,只不過躺在那水中之時,有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說:一定要堅持住,你媳婦馬上來救你。我覺得很奇怪,但是又看不見是誰在和我說話,便問道:我媳婦是誰?然後,那個聲音便告訴了我甄宓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