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巽咬着嘴脣,滿面陰冷的盯着腳尖走進這家已經被他在心中罵了無數回的店肆時,明溯正在一個臨窗的位置饒有興致的望着外面。
轉頭看到傅巽進來,明溯便召了一下手,漫不經心的問道:“我說傅老兒,在這宛陵還有人敢招惹你麼,怎麼一副大家都欠了你幾百錢的模樣?”
聞言,緊緊跟隨了進來的潘浚頓時忍不住輕笑了一聲,發現前面傅巽已經快有砍人的衝動了,便緊忙拿左手使勁掐了一把右手虎口處,這才忍住笑意,板面稟報道:“可不是嘛,大人可是狠狠的出了一把血才進來的。”
“出血?”
“是這樣的……”
好半響之後,明溯方纔愕然的回頭問那傅巽:“你還真把佩劍押給了那死胖子?”
“要不然怎麼辦?等着他來打啊?”
“也對……這好漢不吃眼前虧。哈哈哈!”
說起來,也難怪傅巽拉着張死人臉。先前在外面臺階上,本來五十金就是那收門票的黑胖子隨口敲詐敲詐而已的,奈何說到最後傅巽自己倒先當了真,便也絲毫不顧顏面,大聲嚷嚷自我介紹是本郡的太守,今天過來是陪客人用晚飯的,哪有還沒吃就要先收門票的道理。
不想,傅巽不提這個那黑胖子還好說話一些,一說這個,黑胖子頓時就來勁了:“老子說誰這麼矯情呢,原來是那個喜歡蹲柴寮的太守……拿來!”
“甚麼喜歡蹲柴寮?”
“先前你不是有個手下過來訂了間柴寮請客的麼?”
“是啊,可是……”傅巽本來想說客人非得過來,可是你們這沒有空位置了,只得事急從權,訂了個柴寮勉強湊合湊合,反正明溯想吃的是燒烤,也不是甚麼就餐的環境。
“沒甚麼可是,拿來吧!”
“拿甚麼?不會吃飯還要先收門票吧,哪有開店做生意這種蠻不講理的?”
“吃飯的免票,不過你例外!”
“爲何例外?”
“那柴寮一宿百金,你連五十金都付不起,老子怕你一會兒吃了耍老賴,到時候就是算老子過了把手癮卻還收不回成本。”
“誰說本尊付不起的?”
“那先請付了錢銀吧,反正早晚都要埋單。”
“埋單?”
“這是本酒樓的術語,也就是給錢……懂了不?!”
“懂了……”
“那拿來吧。”
“可是,本尊現在沒帶那麼多。”
“你的意思是想賴賬吃霸王餐了?”
“霸王餐?”
“就是討打的意思!”
“本尊不是那個意思……對了,本尊還沒吃飯,怎麼就成了賴賬了?”
“老子這是未雨綢繆,醜話說在前面,免得一會兒大傢伙見了尷尬。”還別真說,這黑胖子雖然滿臉的橫肉,可講起道理來卻是頭頭是道,很顯然也是迎來送往見識過不少大場面的人物。
“等吃完了自然有人結賬。”
“那你先押個憑證下來。”黑胖子是嚴格按照明溯在西山無聊的時候制定的商業操典中的要求辦事,見傅巽實在不像有錢的模樣,那黑胖子眼睛一轉,便伸手往前抓了過去:“這把佩劍看起來還值幾個大錢,就先押在老子這裡,免得回頭你賴了賬,老子去郡府找你沒個憑證。”
堂堂的一郡太守在自己的治地吃飯,竟然被人當成了白吃白喝的主兒——其實,就算是傅巽想要白吃白喝,恐怕城中諸多富商都得排着隊上門來請。不過,今天傅巽也算是碰上了滾刀肉,那黑胖子儘管知道了其身份,卻是絲毫沒有畏懼的意思,反倒是一個一個“賴賬”將帽子緊緊的扣在了傅巽頭上。
傅巽也是頭一回遭遇到如此蠻不講理的人,不過礙於自己的臉面,最終,他使勁眨巴眨巴眼睛,長長的吐了口悶氣,還是竭力將心頭激涌而出的那股火氣給壓了下去。
“你……保管好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惡狠狠的從牙縫裡迸出這句話後,傅巽鼓着眼睛頭也不回的衝上了臺階,那步伐的利索一點也比青壯的漢子來得遜色半分。
這一幕全部落在了後面好不容易擠進來的潘浚眼中。若是在以往,潘浚早就該上前與對方理論一番了。可是,如今時過境遷,自己已經改投到了明溯手下,若是此時強自出頭,恐怕惱羞成怒的傅巽反而會將無名之火撒在自己頭上。
“我也是過來吃飯的……”潘浚本以爲會被刁難一番,不想那黑胖子一見其提刀睥睨的模樣,卻是渾身的肥肉好一陣顫抖:“哎呀,客官裡面請!”
就這樣,潘浚是一文不花的緊隨在傅巽後面進了酒樓。
我勒了個去,原來王重在本地這麼橫撒!哭笑不得的聽潘浚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之後,明溯同情的望了一眼那早已變得焉頭耷腦的傅巽,轉頭對旁邊一人不悅的呵斥道:“傅大人畢竟是本郡主官,老十二怎可如此無禮?!”
先前傅巽、潘浚二人進來的時候,明溯旁邊坐着一人,右手抱着個酒鍾,左手則是隨意的垂在膝上,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模樣。因爲與此人不熟悉,潘浚也以爲對方是個客人,不想此時明溯開口責怪之後,此人卻是咧嘴一笑,嗡聲嗡氣的言道:“我開這個酒樓,廣迎天下客,誰有錢銀誰進來,哪裡管他甚麼太守還是州牧呢……若是按照六兄所言,那我早就該窮苦潦倒,病臥街頭喝西北風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是本地主官的面子總歸不應該拂了去的。”明溯看似在批評那人,不過話裡卻是越說越淡,大有此事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架勢。
此人正是這酒樓的主人,也就是明溯在西山的時候收了下來的十二弟王重。
說起來,其實王重先前輩分排行可是緊跟在典韋后面,只不過後來去塞外販馬,回來的時候諸人已經結拜列了規矩,無奈之下,儘管王重比明溯足足大了四五歲,可最終卻只能當了這個老十二。
潘浚也沒想到明溯進來竟然就遇上了熟人,畢竟自己也算是明溯的下屬,此人既然與明溯稱兄道弟,那自己就應該姿態放低一些。於是,不待明溯吩咐,潘浚便緊忙起身,鄭重的行了一禮,將自己的身份主動介紹了一遍。
“你這漢子倒也識趣……這樣吧,日後只要你到我這海鮮酒樓來,所有的開銷全部掛賬。”王重與明溯也是多少年沒有見到了,此時雖然與潘浚不熟悉,可畢竟都是一條道上混的,所以很快就熟稔了起來。
二人正說話的時候,那傅巽卻是突然激動了起來:“你就是這店肆的主家?”
“甚麼店肆,多麼俗氣的名字——我這叫海鮮酒樓!”聞言,王重頓時不悅的橫了傅巽一眼,嗡聲嗡氣的糾正道。
“本尊不管是店肆也好,酒樓也好,你可是此間的主人?”
“正是。”
“你還本尊的劍來!”
“別急,等你付了賬,那佩劍自然還你。”先前,潘浚嚮明溯稟報外面發生的事情時,王重就在旁邊,自然明白傅巽所指何事。
“可是,你不是侯爺的六兄麼,怎麼還要本尊付賬?”傅巽也不是傻蛋,在裡面坐了這麼久,儘管覺得這漢子與明溯的關係有些莫名其妙,可他們都是熟人,這吃上一頓怎麼也輪不到自己付賬吧?
“大人此言差矣!”聞言,王重卻是不慌不忙的糾正道:“首先,我不是侯爺的六兄,我是老十二,侯爺纔是老六……”
“本尊不管你誰大誰小,反正你們都是一家,總歸無須本尊這個外人給錢銀。”傅巽現在是油鹽不進,死活揪住王重的身份說事。
“方纔我話沒說完:其次,侯爺是因爲大人你請客,這才遇上了我的,不管我們兄弟如何敘舊,大人這請客的總該先盡了地主之誼再說。”
“你先請!”
“大人請!”
“你請!”
“你請!”
……
眼看傅巽堂堂一郡太守,竟然與王重當庭扯起了皮,明溯無奈的翻了個白眼,卻是示意了一下旁邊還有客人在圍觀,悄悄的言道:“我說傅老兒,你還能不能要點臉面——就算你今天不想要臉面了,我還想留幾分面子在外面混呢。”
“巽……”
“好了好了,老十二,你出去將那佩劍取了進來,今晚這頓就算我請的了。”
“……好的吧。”王重不甘的回頭望了傅巽一眼,心想我這酒樓本來就是老六的家產,他請還不就等於免單,真被那黑小廝給說對了:你就是個騙吃騙吃的主兒!
本來事情到這裡也該告一段落了,不想那王重行了出去,三人才剛剛落座下來,旁邊圍觀諸人之中一脣紅齒白,虎背熊腰之人卻是豹步行出,朗聲指責道:“大人身爲一郡主官,自應克己奉公,勤勉治政,不想今日卻叨煩民間,魚肉商賈,此誠貪官污吏爲伍者矣,策不屑與之同席!”
聞言,傅巽稍許怔了一下,方纔從明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之中讀懂了來人是在鍼砭自己。本來,在外面進來之前,傅巽心中就悶了一肚子的氣,不曾想進來之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也敢來擼自己的虎鬚,當下傅巽怒目圓瞪,嗖的一下便站了起來,準備好好的收拾一下這妄自發表言論的小子。
“伯符失言了!”正在此時,旁邊一名士子模樣的少年卻是急急忙忙排衆而出,一邊扯住那先前少年的衣袖連施眼色,一邊點頭哈腰的對着傅巽招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