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降不祥,這句話是誰說的?至少到了明溯這裡,虛仁假義是行不通的。
近三百顆賊首爲明溯贏得了五千士卒數萬流民的忠心,這些流落他鄉的莊稼漢有朝一日拿起武器,突然發現原來那些窮兇極惡的賊人也有跪在他們面前颯颯顫抖搖尾乞憐的時候,那種復仇之後無比的滿足感讓他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今日的這一切是誰給他們帶來的。
西山奔襲諸人回到莊中,迎接他們的是盛大的凱旋儀式,有那膽大的小婦人見到隊伍中間的英俊少年,一個個衝了上去將手中的絲巾、果點,甚至是剛從路邊田間採來的野花,一股腦地全部塞在對方手中。那些年輕的士卒臊得滿面通紅,卻猶自捧着零散物什,挺直了腰桿,雄糾糾氣昂昂地大步往前行去。
隊伍中間是百餘副臨時紮成的擔架,一方方素色的粗布覆蓋其上,隱隱約約可以辨認出下面蓋着是一具具屍體。擔架覆布這個新生事物也是明溯的發明。有那在隊伍中間沒有找到自家兒郎的婦孺老人從人羣中衝了出來,撲在那擔架之上,淚眼婆娑地揭開素布,一一尋着親人的屍身。那些屍身或面目清晰,或血肉模糊,但毫無區別的是,每一具屍體都齊整地被帶了回來。
有那尋到屍體的家人扶着擔架哭天搶地嚎了起來,不一會兒,整個場中的喜慶氣氛便被一股迅猛而來的哀傷遠遠驅逐了出去。即便是那親人安然的,此時也是心有慼慼,面色沉重。有那悲慟欲絕的家人不斷地搖動着擔架,前後士卒儘管被晃得東倒西歪,卻死死地抓住了手中的木棒,保證戰友的屍身始終能夠躺在那擔架之上。是的,戰友,只有一起經歷過戰鬥,經受住了鮮血與死亡考驗的同伴才能稱得上真正意義的戰友。
不離棄,不放棄!這是明溯戰後的第一句話。這六個字與西山、先登四個字,將一起深深地刻在了士卒們的心中。有那擔架之上,已經撲上了六七個人,可那負責擡着的兩名士卒卻還是咬緊了牙關,雙膝微屈,全身發力,努力保持着那擡的姿勢不放。
悲傷的氣氛之中,十餘名傷兵互相攙扶,蹣跚着行了上來。第一日那場戰鬥打得極爲慘烈,幾乎沒有任何傷者生還而歸,這些士卒身上,盡是第二日在那後山峭壁之間攀援時不小心滑了下去,被那銳利的碎石蹭刮出的傷口。曹洪雙臂裹着素布,一拐一扭地夾在人羣中間,後面是那百餘名山地兵,各自雙手都提着一個賊人的首級。
馬蹄的噠,一匹青花大驄從後面疾馳而來。明溯趕到衆人面前,勒住馬身,翻身下了馬,推金山倒玉柱般,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塵土之中:“我對不住大家,沒有把兄弟們全部帶了回來……”話未說完,已是哽咽得不能說話。
那兄弟五人的老大亦在戰死之列,此時,見明溯跪在地上請罪,那老父親連滾帶爬,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對跪在明溯面前,哭喊道:“大人,我大子死了還有二子,二子死了還有三子……就算最後只剩下老漢一人,只要你招呼一聲,我這把老骨頭爬也跟你爬到戰場上去。”話還是那番話,只是此時此境襯托之下,格外的顯得肅穆蒼涼,一時之間,場中哭聲大作,便是那活着回來的士卒,也是雙目含淚,小聲地哭泣着。
三日之後,西山莊外的操場邊上,樹起了一座高高的石臺,石臺後面山坡上,百餘個木碑整整齊齊地豎在一座座新墳前面。下葬的時候,明溯親自主持,二十四莊老老少少盡數趕到現場,爲光榮戰死的士卒們舉行了一場浩大的祭拜儀式。那石臺前面,“英烈冢”三個鮮紅的大字醒目地書於其中,字是明溯親自題寫的,雖不工整卻是遒勁有力。這座英雄冢安排了人每天供奉祭祀,用明溯的話說:“戰死的兄弟就在那石臺上面望着我們操練呢。”
缺編嚴重的長刀、劍盾、山地三曲的人手已經補齊,那老漢剩下的四個兒子,一個選進了長刀曲,另一個進了劍盾曲接了其長兄的位置,其餘兩個,明溯好說歹說,老漢方纔同意暫時先留在了家中。
葛權的暗軍也已經補到了二百餘名,按照與明溯商議的結果,祭拜一結束,葛權便領着那二百餘名士卒火速趕往青龍山中。自己費盡千萬艱辛打下的地盤自然不能隨意便宜了他人,此後,慈雲寺將作爲暗軍總部駐地,與西山完全隔離開來。
此次,西山數千人一起出動,自然瞞不過延津、襄平縣諸鄉各亭的耳目。鄧元、胡魁對此早有決議,待衆人返回之後,便遣了縣卒各提了七八十顆賊首送往那二縣,並附上書信一封,內書:“青龍山賊人四下劫掠,延津、襄平、已吾三縣官兵合力,奮勇殺賊,殲敵於襄平、已吾兩縣交界之處,現各自殺得賊人近百。另有已吾縣西位亭長明溯率鄰近鄉勇參與作戰,亦取得賊人首級二十餘具。”一家功勞四家分,明溯只佔了個小頭。那延津、襄平只馬未出,便撈了一份天大的戰功,自然是欣喜萬分,也就瞞下了明溯帶人私出地界的事情。至於那青龍山的歸屬,本來延津官府就無法掌控,此次得到這份戰功,又靖了屬地之亂,也就不再與明溯計較,權作還在零星賊人手中罷了。
光和五年秋,朝廷的詔書下來了,延津、襄平、已吾三縣剿賊有功,各有封賞,其餘兩縣不論,已吾縣因人口增長迅速、治安甚好,且連續數年政績考課上佳,故縣長被擢爲郡丞,位置僅次於太守,秩六百石,負責民政事務,縣尉擢爲郡司馬,位於長史下面,秩四百石,負責具體軍事指揮。其餘縣中諸人各有升遷,由郡中推薦。
本來縣長是想留下來當個千石的縣令的,奈何戶曹那邊一直沒能過得了關。畢竟四月前後突然涌入的數千戶並非自然增長,而是本郡中鄰近幾縣原有的人口,如若將已吾提升一檔,則其餘諸縣在年終考課中必會遭到彈劾。官場最講究平衡,已吾是治得不錯,可別的縣官也得活下去不是,所以最後只能將縣長提拔到了郡裡,品秩一下子提升了一倍,也算有了個交代。
縣中突然空下來兩個位置,郡中也沒有另外選人,郡守張邈很大方地將推薦權交給了新任的郡丞。結果不言而喻:原先的心腹蔡曄連擢三級,當上了縣長,秩比三百石;鄧元只升了一級,頂了縣尉的缺;胡魁是郡尉的人,新任郡丞雖然郡裡排名在都尉前面,卻高處不勝寒,不敢惡了地頭蛇,便薦了胡魁接了那賊曹的位置;秦壽填了嗇夫的缺,不過再也不會留在縣中協助民政事務,而是放歸直陽鄉中任了實職,那大棘鄉的嗇夫則由楊簡回去接了,也就是說蔡曄持續了七八年的“鄉官縣用”的歷史終於終結了,一下子騰出了兩個鄉里主官的位置來,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擴編模式。
按照郡中的平衡結果,遊徼由延津縣卒中一名資深軍侯轉任,獄史則由此次剿賊中“功勞顯著”的襄平縣白廟鄉三老前來接任,市令一職則被長史爲他小妾的孃家兄弟要了過去。最讓人無奈的是,居功甚偉的明溯此次卻是甚麼都沒撈得到,倒不是新任郡丞沒幫他說話,其實,就在那郡中定議之時,不僅是郡丞,便是那郡中都尉、長史皆是對其治政、緝賊的才能讚賞有加,奈何太守張邈不知怎的,偏生對明溯沒甚麼好的印象,直接一句“此人一年數級,不合了規矩”便堵住了衆人進諫的口子。
經歷了上次亭長郡管的事件之後,明溯早就看得很開了,看來無論哪個時代,都是一個德性,無論你多有能力,最後還是比不上家世顯赫。東漢末年,宦官弄權,世家搏弈,有背景的都在坑爹,沒背景的也大多認了一堆下面沒了的乾爹幹爺爺,明溯那是無爹可坑,又不想拿錢銀去砸倒上官,只好踏踏實實在基層做個小官兒算了。
其實,明溯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此次討伐青龍山賊人,除了幾萬顆民心,清點賊髒時,明溯整整在那慈雲寺的地窖之中清點出糧食七萬餘石,錢銀三十五萬餘兩,那築成了塊兒的黃金,撂成了堆兒的珠寶奇珍更是不計其數。這個時代,刀劍戟都是些尋常兵器,稍微好一點便是那上等桑木心兒打磨成的良弓,那賊人窩中單是長弓,明溯就抄出了四五百副,其餘大黃弩、牀弩等珍稀的兵器也收穫了足足數十部,其餘盔甲、皮甲粗粗一數竟也有上千具,看來以前與官兵的爭鬥中,這幫賊人除了屍體沒搬了上去,其餘能搜刮的盡皆剝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