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隆帝乘坐的御輦,由太僕卿所駕馭,處於旗陣之後,警衛森嚴。在御輦兩側簇擁着的,是北衙禁軍統領武勝,京畿大營統領魏明。
武正翔,以雲麾將軍的身份,跟隨在御輦後方。他所統御的影衛,早已四面八方地散了出去,以確保皇帝的安危。
此等盛況,令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視。
儀仗所過之處,沿途百姓紛紛下跪,山呼萬歲。
方孰玉的位置,處在文武百官最末端。他的品級最低,原本就不夠資格。
他原以爲,自己能泰然處之。但真正當處於這個位置的時候,方孰玉才發現,自己一顆不甘下游的心,正在怦怦跳動。
望着最前面紫色官袍的背影,以及他父親方穆的冠帶,方孰玉很想走到他們的中間去。
在這儀仗之中,他與最前面朱自厚、關景煥等人的距離,不過區區幾十步而已。但這幾十步,也許需要耗費他半生,也未必能達到。
誠然,從他的年紀而言,能成爲最最清貴的翰林,又是與皇帝最近的御前制詔。這份成就,已然不差,方孰玉平日裡也引以爲傲。
但當真實的差距擺在自己面前時,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的不甘心。
按照之前他和父親商議下來的法子,在太子、齊王奪嫡之時,方家袖手旁觀。他這個翰林的路,會走得很穩,但也可能會被其他敢於下注的人給擠下去。
比如,李家。
再比如,陸家。
在城裡,爲了彰顯這無上威儀,御駕走得很慢。出了城門,略作休整之後,便加快了速度。
到了太廟旁邊的行宮裡安置下來時,已是天色擦黑。
這裡的大山,已是秋色宜人。
霜色悄然染上枝頭樹梢,醉人的紅色、奪目的金色、蒼翠的綠色,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大山之上。五彩繽紛的樹林,並不比那春日景色遜色多少。
樹葉被秋風輕輕一吹,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猶如紛飛的蝴蝶一般,奔向大地,被風吹着打了幾個旋兒,忽又沉寂。
在這樣的景緻中行走,人們的心情也無端沉靜下來。遠離了洛陽城的熱鬧與繁華,獲得片刻的愜意與閒適。
慶隆帝安置下來,傳旨到各部,讓先行安歇,明日再開始齋戒沐浴,進行祭天大典。
這裡的行宮,專爲祭天而修建。
因地處龍脈之上,風水上佳,氣候宜人。不如皇城那般巍然大氣,以北斗七星爲格局,而坐落在山間的各個宮殿,卻別有一番玲瓏格局。
京畿大營的將士,負責外圍的崗哨及巡邏。武勝將北衙禁軍編了隊,在行宮內徹夜巡邏。
行路辛苦,在這樣怡人的秋景中,慶隆帝及隨行百官均早早安歇。
然而,在這樣的靜謐之中,仍有不安分的黑影,出現在慶隆帝安歇的宮殿不遠處。
只見他矗立片刻後,另一人悄然而至,兩人竊竊私語。盞茶功夫後,便分頭離開。一切,又歸於靜謐。
洛陽城的夜,也同樣安靜下來。
方錦書的一顆心,逐漸趨於安寧。
方孰玉伴駕到了太廟行宮,她所謀劃的這一切,總算是塵埃落定。待十餘日後,一切就將無可更改。
這一夜,她睡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香甜。
隨着慶隆帝以及大批官員的離開,洛陽城裡,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所有的權力糾葛、明爭暗鬥,都隨着皇帝的離去,而重新歸於深海之中。
深宮之中,清冷而寂寥。
慶隆帝不在皇城,女人之間的爭寵也都失去了目標,沉寂下來。明明不是夏日,宮妃們卻變得懶懶懨懨地沒有精神,連宮門都難得踏出一步,御花園都極少去了。
在後宮,怎樣的精心裝扮,還不是爲了博得君王一笑?
御花園裡再多的奇花異草,看久了也就膩了。去那裡,還不是爲了能博得一個和皇帝巧遇之機嗎?
皇帝不在宮中,這裡便如同一潭死水,濺不起一朵浪花。
在這一片死寂之中,長樂宮裡的氣氛愈發冷清。
曹皇后的地位尊崇,但在宮裡卻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朋友。
親近她的,比如付賢妃,也有着各自利益上的考量。而明裡暗裡的敵人,更是層出不窮。在宮裡,從來都不缺有野心有容貌的年輕女子。
精美華貴的長樂宮,在夜色中,就猶如一座孤島,靜靜蟄伏着。
在曹皇后的寢宮中,只有長明燭偶爾剝落燭花發出的聲音。她身披一襲褚黑色長袍,拽地的裙襬在身後層層疊疊,彷彿靜止的浪在堆積。
燈光將多寶閣的陰影投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目光低沉,面容陰暗。
黑色的種子,在她心中長出滿是荊棘的藤蔓。但心底深處的那一點光明,卻始終不曾泯滅,頑強的存在着。
黑,與白。
光明,與黑暗。
糾葛反覆來去,就如同有兩個人在她腦子裡同時說話。
一個人說:“在皇權面前,念什麼舊情?優柔寡斷,只會結局淒涼。”
另一個人說:“你已經害了他一次,還想害他第二次嗎?”
“可笑!”第一個人嗤笑道:“誰不想站在權利頂峰?這不是害了他,明明是幫助他。多少人想要這樣的機會,還求之不得。”
“這只是你的想法,不要強加到他的身上!”兩人在曹皇后的腦中吵鬧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
“夠了!”曹皇后捂着頭低呼出聲。
燭火猛地一跳,她腦中的聲音戛然而止。眼淚,從她的指縫中流出來,心裡的痛苦卻沒有減少絲毫。
說實話,當她聽見方孰玉伴駕前往太廟時,曹皇后心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齊王府詹事的人選,她一直屬意方孰玉,也認爲他是最合適最優秀的。
這個選擇,並非舊情作祟,而是事實。像方孰玉這樣清貴而前途大好的翰林,肯爲齊王效力,其中的影響力,將會大大超過預估。
可她入宮以來,便慧劍斬情絲,只將兩人的美好作爲過去。在下意識裡,她不願將他想起,更不願利用於他。
可是,他實在太過優秀,優秀到她無法視而不見。
他伴駕離京,讓曹皇后以爲自己不用再選擇,可惜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