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在前面快速地走,阮氏便只能一路跟着。
過了好一會兒,到了先前那棵瓊花樹下,王氏便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身後努力跟上自己的阮氏,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一言不發的。
見王氏停下,待到離她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阮氏便不再往前走,侷促地停了下來,不安地看着王氏。
剛剛那石頭,毫無疑問地,她又摸到了寓意女娃那一面。
加上前面三次,整整四次了!
要說這石頭也神奇得很,倒像是玉石一般,夏日裡摸着讓人心生涼意,冬日卻又十分溫潤,這一涼一暖的矛盾,造就了它的神奇。
要說這世上的石頭多了去了,就拿石頭村來說,這個名字可不是白叫的,石頭遍地都是。哪怕是村裡的地,不管過去了多少年,種地的時候總是能挖出大大小小的石頭來。
卻哪裡有這樣神奇的?
不過,最神奇的還是它本身的寓意,以及正反兩面的圖案。正面的圖案有點類似於男人身上那玩意兒,至於反面,自然是肖像女人的。
最爲關鍵的是,這是天然形成的,不是人爲畫上去的。加之又在佛光寺塔頂供奉了,日夜吸收天地精華,那鼎前供的又是送子觀音,由不得人們不信。
而且,說來也奇怪,自從佛光寺開啓摸石這項服務,十有八九都是預測準了的。這不,阮氏前面摸了三次,次次都預示她將生丫頭,結果果然如此。
“娘,娘我……”阮氏只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又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又隱約怪老天沒眼,怎麼這樣對她,總之心情很是複雜。
在旁人看來,朱氏李氏倆人先後生了兒子,哪怕阮氏這輩子都生不出兒子來,老蘇家也算是有後了,王氏實在不必如此執着。
但別人不知道的是,蘇大山是王氏的第一個兒子,蘇家的長子,王氏對他的期望自然要比其他兩個兒子高一些。
他有了兒子,她才能放心走。
只說一件事就知道了,蘇大山蘇二山蘇小山三兄弟小時候都被蘇老頭和王氏倆口子咬牙送去隔壁石頭村王老秀才那裡上過幾年私塾。
但是,蘇二山蘇小山只去了幾個月便堅持不下去,且次次回來都是手板心發紅甚至發腫,也只有蘇大山堅持了兩年。
哪怕是現在,幹了多年的農活,蘇大山卻依舊識得幾個字,至少結結巴巴讀完《三字經》是沒問題的。
在王氏心裡,老二老三都有兒子了,她最愛的老大怎麼能沒有呢?再說了,老大多少有點天賦,他的兒子肯定能比老子強,說不定他們老蘇家真能出個讀書人。
她和蘇老頭可是憋足了勁要供給出一個讀書人來。
“好了,你也不用這副樣子。丫頭就丫頭吧,左右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罷了,我們老蘇家還養得起。只要能生就行,明年你和大山再加把勁,下次一定行。”
聞言,阮氏鬆了口氣,同樣的話,她終於聽到了。
前幾次,在摸到陰石後,王氏也是這樣安慰和鼓勵她的。
對於王氏,阮氏心裡還是十分敬服的。雖然家裡有了好吃的都是先緊着蘇潤厚蘇潤偉,女娃統統靠後,但村裡誰家不是如此?
像她這樣總是摸到陰石的,有好些當婆婆的當天就拉着去鎮上把胎落了,調養身子,準備懷下一胎。
王氏不過是嘴巴厲害,行動上卻從不虐待孫女。
這輩子她也不求王氏對她有多好,幹活她也不怕累,只要老蘇家不作踐她的女兒就行。
王氏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但生生忍着沒有發火,也沒有讓自己難堪,又想到倆人都還未吃午飯,她的肚子也餓極了,阮氏趕緊將帶在身邊的油餅拿了出來,遞給王氏。
想了想,又把裝着井水的竹筒拿出來,站在一旁候着。
見阮氏這樣,王氏心裡的氣已消了大半。不過,看見她畏畏縮縮的樣子,又皺了皺眉。
“老大家的,你坐下吧。你這個樣子,別人看了,倒以爲我是惡婆婆,毒日頭下讓你站着立規矩呢。把餅吃了,喝些水,咱也好早些回去。走了這麼久,你不餓嗎?”
其實早就過了飯點了,阮氏不餓纔怪。但鑑於自己摸石的結果,她是不敢提意見的。反正王氏不說餓,她再餓也會忍着不吭聲。
食物總是能安慰人,特別是腹中空空的人。更何況,這餅還是摻了一點玉米麪的白麪,又是用豬油攤的,吃起來格外的香。
吃着吃着,婆媳倆就開始聊了起來,氣氛也緩和了許多。
“哎,家裡的地還是有些不夠,現在的稅又越來越高,家裡沒個讀書人就是不行……”
就那給蘇潤厚起名的王老秀才,人家裡三十畝地可都是免了賦稅的,每年可白得好些收入,這讓王氏和蘇老頭十分羨慕,也成了他們的動力。
“是啊,娘,咱們縣的稅還是很重的,我聽說長平縣就比咱足足少收一成。”
“那能怎麼辦,我們又不能搬過去……”
去哪裡都需要路引。沒有這玩意兒,除非發生了天災,否則哪裡都去不了的。
“娘,要不我們去葦河邊開幾畝地出來吧,反正縣裡也說了,新開的地,前三年不收糧也不收稅……”
“哎,傻啊你,你以爲大家都是傻子嗎,就你能想到這個法子?但凡能有點收成,哪怕再少,也沒有人會嫌棄。你沒見石頭村那山上,但凡是有點泥的旮旯,都被種上了豆子!這葦河年年發大水,哪裡敢在那裡種莊稼啊……”
王氏說的倒是真的,但凡有機會,村裡人是不怕辛苦的。田邊地頭,屋前屋後,甚至有些林子裡樹木長得不好的地方,都被人見縫插針地種上了豆子、土豆、紅苕之類的。
哪怕是能多收一捧,他們就會努力爭取。
但葦河邊卻是沒有人去開荒種地的。
作爲貫穿蘆葭村等幾個村子的大河,葦河頗有些喜怒無常。哪怕是大冬天,不知道從哪裡充盈過來的水硬是能把兩岸給淹了。
至於夏天,那就更不用說了。有時候僅僅是一場大雨就能給河邊的地造成不少損失。
一有話說,阮氏便不再如早上出門時那般小心翼翼。王氏看在眼裡,情緒倒是好了一些。
她這輩子潑辣慣了,最是見不得那些畏畏縮縮的人。
鄉下人都是大嗓門,若是性子太過溫和,人是要變着法的來欺負你的。例如,悄悄移了和你相鄰土地的界碑,跑去你菜地裡摘幾個茄子辣椒什麼的。
若是遇到大事,那就更不得了。
婆媳倆有說有笑地回到家的時候,李氏正在餵豬,朱氏則拿着蘇潤厚的一件衣服在縫補。
小兒長得快,身量一年一個樣,加上朱氏眼珠子似的護着蘇潤厚,好吃的都給他,自然長得就更快了。
這衣服還是她孃家侄子的,實在是人長大了穿不下了,她看料子還不錯,約還有五成新,上次回孃家的時候便硬搶要了過來,準備改改給自己的寶貝疙瘩穿。
她大嫂秦氏向來是搶不過她的。
回到家,王氏自然就是老大,因此聲響頗大。李氏趕忙轉過身問了聲好,然後繼續餵豬。哪怕是朱氏,也慢慢站了起來意思了一下,笑了笑,復又坐下。
等等,王氏沒有發火?
再看阮氏,臉上也沒有她意料中的忐忑和難堪,兩人反而笑嘻嘻的,這是什麼情況?
難道……難道……不可能啊!
“大嫂,你莫不是摸到了陽石?”朱氏滿臉寫滿了驚訝。就阮氏這個肚子,懷的一看就是個賠錢貨,怎麼可能?
這話一出口,連李氏都愣住了,也不餵豬了,拿着瓜瓢就湊了過來,一臉期待,“娘,大嫂,你們……”
阮氏臉皮薄,見朱氏李氏這樣,直接愣住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要是兒子倒也罷了,可偏偏……一時間侷促得很,又不敢回屋去。
倒是王氏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什麼陽石,那破……石頭我是不怎麼信的。好了,我去屋裡歇歇,哎喲,我這腿喲……人老了就是不如年輕的時候。”
其實王氏還不到四十歲,不算年輕,但也確實算不得老態龍鍾。加上她一向康健,健步如飛,這會子這樣說,多少是有些躲避的意思。
李氏聽了,又見阮氏那個樣子,便知她肯定又摸到了陰石。想了想,便走上前捏了捏阮氏的手。
李氏這樣,倒叫阮氏紅了眼睛,有些委屈地叫了聲“弟妹”,便匆匆回屋繫了圍裙,開始幹竈上的活。
倒是朱氏,還不死心,心道阮氏這命道也是夠不好的,一連生了三個丫頭片子,現在還要生第四個,想想還不勝死了算了。
可重點是王氏的表情,難道不應該是怒氣沖天嗎?
想到這裡,朱氏便朝王氏住的正屋走去,想要探出一點什麼來。現在這個家雖然不富裕,但是在蘆葭村也勉強算得上中等戶了。
蘇家再不濟,也有自己的地,家裡還有存銀。
要是阮氏一直生不出兒子就好了,那家裡這些地就是她兒蘇潤厚的了。
至於木訥呆傻的二房,她有的是辦法佔便宜。
王氏躺在牀上,想着開荒的事,想得出神。
家裡的男娃統共才兩個,丫頭倒是不少,已經有四個了。再加上阮氏肚子裡這個,那就是五個,到時候光是準備嫁妝都是一大筆銀子。
想到這裡,王氏就是一陣肉疼。
由於想得出神,就沒注意到朱氏溜進來了。待到朱氏走到跟前,冷不丁地倒是被她嚇了一跳。
“悄悄摸摸的,走路不出聲,你是鬼變的嗎?我們蘇家可是沒這規矩……”
王氏自己走路帶飛,雷厲風行的,最不喜歡的就是朱氏這種風格。偷偷摸摸的,原本沒什麼事,可朱氏這樣,倒像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目的了。
因此一句話倒是連朱氏的孃家都給帶上了。
朱氏也不惱,早習慣了,直接走了過去,半跪在王氏牀邊,一邊乖巧地給她捏腿,一邊狀似無意地說道:“娘,我給你捏捏,走了那麼長的路,今天累壞了吧?”
不得不說,朱氏雖然幹活的時候喜歡偷懶,東摸一下西歇一下磨洋工,但其他毛病倒是沒有。尤其是按摩,使得一手陰力,捏的王氏十分舒服,心裡的氣也就消了大半。
“說吧,有什麼事,別在這跟我打肚皮官司。”
“要不怎麼說薑還是老的辣呢,我啥都沒說,娘就知道我有事要問了。”
“那是,你尾巴一翹,老孃就知道你會拉什麼屎。”
朱氏:……
你纔有尾巴呢,你們全家都有,朱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恭喜娘,也恭喜大哥大嫂。這樣多好啊,以後狗娃和小偉就有兄弟了。要說咱們家的男娃到底是少了些,你看村裡哪家不是一長串?現在好了,大嫂有了兒子,以後他們兄弟三個就可以互相扶持了。”
嘴裡說着,手上到底是沒有停下。
朱氏原本是想直接問阮氏到底摸到了啥,但轉念一想,按照剛剛的情形,多半不是好消息。到時候王氏不高興,自然要遷怒於自己。
倒不如直接這樣說比較好。
若是自己說對了,那王氏自然更加開心,自己也不會落不到什麼不好。若是阮氏沒這個命,那王氏也不好說什麼的。
果然,聽了朱氏的話,王氏一陣恍惚。
她向來瞧不上朱氏,倒不是說她孃家窮,而是嫌她小家子氣,又摳門又死懶,偏偏還歪理一大堆,搞得阮氏李氏直接無語。
你看人家阮氏,雖然生不出兒子,但卻有大嫂的風範,做什麼都是以蘇家的利益爲前提。
還有李氏,雖然話不多,但幹活是一把好手,堪堪抵得上一個男人。且兒子女兒也教的好,不是那種無理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會在地上打滾撒潑的。
現在,聽了這話,倒像是要重新認識一下朱氏了。
“哎,我何嘗不這樣想,狗娃和小偉兩個男娃到底是少了些。要是有個什麼事,也沒個兄弟幫襯。只是啊,你大哥大嫂沒這個命,這一胎,多半又是個丫頭,哎……”
“那大嫂今天豈不是又摸到了陰石?”
“是啊,就是這麼巧,哎……”
朱氏成功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心裡暗爽,但嘴上卻是說道:“大嫂又不是不能生,大哥也還年輕康健。接着生下去,何愁生不出兒子來。再說了,小偉和狗娃都是孝順的,哪怕是大嫂生不出兒子,一樣有人養老送終。”
末了,又加了一句。
“日後,他倆要是敢不孝順,我第一個就饒不了。要說他大伯對倆孩子是真的好啊,親生的也就這樣了。”
當然,傢俬啊田地什麼的,都是她兒子的。
這是最重要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