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南方的寒冷總是姍姍來遲,不過豐收節之後的衰敗之月,已經開始被落葉與輕微的北風統帥,只是有的時候,那掛在格外清澄高遠的天空之中的太陽,也會將暖和困人的熱量灑向大地,讓人被季節變換時的靜寂弄得心神不定。
今天,明媚的陽光似乎格外拂照。而陽光之下的克拉文城,尤其顯得喧囂。
從規模上來說,克拉文其實夠不上城市的頭銜——實際上這個人口不滿兩萬的小城如果拆除了那一圈二十幾呎高的圍牆,也就勉強是個城鎮的規模。不過如果是熟知這座城市歷史的人物,就會知道這實際上已經是擴充了一倍的規模——準確的講,就在幾年……或者說一年多之前,這裡其實還只是個憑藉羅倫河……哥頓河的一條支流的物產,來支撐着大部分人生活的小魚港。
統治着這裡的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家族,它的最高家長——一位胸無大志的男爵大人雖然名義上是貴族,但比起大多數貴族領主來說卻顯得窮困潦倒。生活拮据。以渾濁苦澀的鹽鹼水聞名的羅倫河流域,從來就不是什麼發達的地區,到了他這一代的時候,爲了維持所謂的上流社會的生活,男爵狠心地將家族地古堡賣給一位商人,就這樣闊綽了一段時間,後來卻每況愈下,直到兩年前,男爵大人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向高一級的領主,法佈雷伯爵繳納貢金了,如果不是男爵的一個堂妹與那位伯爵大人交往甚密,他差一點就要連貴族地頭銜都要保不住。甚至不得不打發自己的幾個兒子進行一些商業上的小買賣和下河捕魚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事實上,這也怪不得這位可憐的先生……因爲這片被鹽鹼影響的貧窮地皮上實在是很難收上來什麼稅:不要說農莊、種植園。連手工工場都沒有,唯一撐門面的是有好幾十年曆史的水磨作坊,但也僅僅是艱難維持罷了。
不過這一切都在一年前開始改觀——那場席捲了整個菲尼克斯的亂局到來了。在幾個大貴族開始互相虎視眈眈起來之後,羅倫河原本早已被廢棄百年的航路重新開通起來,讓克拉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商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一樣蜂擁而至。然後就是那些試圖前往交戰區謀求榮譽與財富的傭兵們。
就像是剛剛通過了城門口的這一隊。
十幾輛樸實而實用的大車組成的車隊緩緩開進城市,幾十名騎士護衛在側,帶着幾分浩蕩氣勢的隊伍引來了許多路人的側目……好奇的。漠然的,驚豔或者不屑一顧、不懷好意甚至是敵意的目光掃過那些與衆不同的傭兵騎士們。
這當然不是因爲這座城市的居民對於傭兵感到陌生,事實上,大多數視線的主人從事的,同樣是傭兵的職業。但是即使是他們,也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傭兵隊伍——他們馬側掛着的造型奇異,卻形式統一的長槍,身上清一色的黑色罩袍,以及下面露出的微微散發着紅光的甲冑完全推翻了一般的小傭兵團體留在人印象之中的那種雜亂感覺。甚至馬匹上也覆蓋着形制簡單而統一的馬甲。這樣的制式的裝備形式,通常只有在那些真正的國家等級的騎士團之中才能見到。
唯一證明了他們傭兵身份的,恐怕只有當先的那一輛車上,迎風招展的一面旗幟——純黑的旗幟上,一些奇妙的殷紅線條組成了一個抽象的圖案,但不知是否是錯覺,那旗幟招展之間,總是讓人感到那是一條展翅高飛的吐焰巨龍……
……
“這個城市以三樣行業爲中心。供人住宿的旅店、供商隊招募保鏢的僱傭兵酒館,還有就是僱傭兵和商人們最喜愛出入的場所——妓院……據說爲了方便管理,那位男爵大人乾脆命令城裡面所有的旅店,酒館和妓院綜合起來經營。於是這三種支柱產業整合爲一,算是這個新興地方特有而唯一的特產……”輕輕的在拉車的駑馬尾骨上敲了一鞭,坐在車轅上的華特開口道,只是一貫冷漠的口音中似乎也少有的帶上了一絲揶揄的成分:“找遍了菲尼克斯,這樣的店鋪您可能也只有在這裡才能見到……”
康斯坦丁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正如老傭兵的介紹,這是個年輕得有些過於輕率毛糙的城鎮,或者是因爲商人與傭兵爲它帶來了人口與消費能力。一路行來,主要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都是那些同一樣式不分彼此的粗糙外表的旅店,連裡面都光景也全是同樣的商人妓女僱傭兵的大雜燴。如果要說這裡的另一個特點,大概就是所有的建築在搭建上的那種倉皇感覺吧——從那些尚未抹平的灰泥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大多先都是個臨時的小店,然後因爲生意好而迅速地擴建然後再擴建。而即使是開始就計劃造得大規模些的也絕不在裝潢上下絲毫功夫……
整個城市之中,彌散着一種沒有一丁點文化氣質和含蓄的粗糙氣息。不過好象並沒有人在乎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羣和喧鬧的街道,反而顯示出一種直屬於這裡的,特有的活力。
就在術士饒有興味的觀察着這迥異的景色時,周圍的喧囂忽然產生了一些變化。
滾滾的蹄聲中,一小隊騎士從前方大街中,向車隊馳來。隔得老遠,爲首的一個青年騎士就高聲叫道:“停車,‘奇美拉’傭兵團,奉城主之令要對車隊進行檢查!”
喊聲之中那種頤指氣使的味道讓康斯坦丁皺了皺眉頭,他的眼光閃了閃,注意到這個領頭的年輕騎士穿着一件帶着些許瑩藍色的半身鋼甲,這種精緻甲冑因爲防禦力僅次於全身戰士鋼甲及騎士甲,而重量卻又大大減輕,在傭兵之間也算很受歡迎,而這傢伙身上這件,每一塊甲片都整潔之極,閃閃放着油光。竟然是一件附魔的裝備。
而他甲冑下那件天藍色的底衣,看那質料是由上等天麻製成。寬大、高高立起的護頸中可以看到絲制的白色襯衣,熨燙得筆挺之極。讓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個傭兵,到有幾分類似於貴族公子的派頭……
“你們是什麼人?這是紅龍傭兵團的車隊,我們在城門已經接受過檢查了!也交足了入城費用!”
御手位置上的老傭兵站起身,向那年輕的騎士發出了一個低吼。這聲音出口,便讓那一衆十名騎士的臉色同時一變——這個看上去消瘦而且年齡已經大的有些不適合從事傭兵職業的人物,這幾句話的聲音竟然彷彿低沉的雷鳴一般,讓幾十呎之外的他們也感覺到心跳有些紊亂。
而且對方報出的那個名號,更是非同一般。
“紅龍傭兵團?一個十日之內,在康諾利行省接連剿滅了七支大型盜賊團的……那個紅龍傭兵團?”那貴族一般的年輕騎士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視線在馬車旁那些裝備精良的騎手身上轉過一圈之後,他翻身下馬,走向了車轅旁。
“我是奇美拉傭兵團,騎兵分隊的副隊長拉菲。”擡手行了一個傭兵之間常用的禮節,這個年輕人連語氣都變得恭謹起來。然後,他亮出了一枚攜刻着漂亮的三葉木槿花紋的紋章以及一張羊皮紙,小心翼翼的呈獻給對方過目:“實在抱歉,由於最近這一帶的匪患猖獗,因此城主大人委託我們傭兵團執行盤查任務,所有超過二十人以上,或者帶有車輛的隊伍,都要進行例行檢查……這是在下職責所在,請您諒解!”
老華特發出了一個不滿的冷哼,然後轉向坐在一邊的康斯坦丁……直到後者微微盍首,才隨意揮了揮手,不再開口。
眼前的一幕,讓康斯坦丁忽然有些感懷。
奧比利斯領主的力量,確實足夠稱得起強大——不過是短短的十幾天時間,經歷了七八場毫無懸念的戰鬥之後,紅龍傭兵團這些普通的傭兵們,已經產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他們的力量更加強盛,反應更加敏捷,甚至連眼神也更加深邃,普通的傭兵戰士即使是聚集了四五個也未必能是他們的對手了,有幾個特別突出的甚至可以一個人對付十幾個這樣的雜碎——他們在戰鬥之後這樣稱呼自己的對手,哪怕他們自己原本也不過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即使是老華特這樣在世人眼中完全沒有了成長可能的人物,實力上竟然也有相當幅度的提高。
當然,這違背了自然規律而得到的力量,其代價也是相當巨大的。
以他身邊的老傭兵爲例吧……儘管中氣十足,動作敏捷,甚至雙目顧盼之間,渲染着一絲冷光,但是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注意到,他的雙鬢此時已經染上了一層白霜,臉上也多了幾道刀刻一般的痕跡。在這短短的十幾日之間,他已經彷彿老了幾年。
只是對於這些,所有人並不在意。
“我二十歲前每天練劍的時間超過十四個沙漏,到二十歲時也僅僅拿到戰士的資格,此後在外磨鍊數十年直到現在,也僅僅有所突破而已。雖然說我早就知道天賦並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公平的,但我之前曾經以爲,可以用努力來彌補一點……”老傭兵曾經向康斯坦丁發出這樣的感慨。
所以術士也能夠理解,十幾天前,站在十幾個死亡的敵人中間,這位中年人揮舞着手中的短刃,露出的那種幾乎歇斯底里一般的狂喜——或者,那就是失而復得的最好印證。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即使努力,也未必能超越目標,還要有天份才行。但是這個世界又是格外公平的,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有他們獨特的個性,如果能夠靈活的對應優勢,選對適合自己道路——一個小孩子可能天生就沒有魔法的資質,但經歷了數年的成長之後他會發現原來他的肌肉爆發力相當不錯,稍加訓練就能成爲一個大力士。或者知道自己在音樂藝術等領域擁有獨特的創造力,從而成爲吟遊詩人或者畫家。
自己這樣做,是否算是抹殺了一個人的本來呢……
康斯坦丁有些迷茫。
……
檢查很快便已經結束了。
事實上即使是得到了最高指揮官的肯首,這羣自稱爲奇美拉的傭兵也沒法在他們同行的車隊裡進行完整的搜查了——作爲傭兵,他們最近的一段時間聽到的最多的關於傭兵的消息恐怕就是這個紅龍傭兵團……對方那些恐怖的名聲,與那幾十騎紅甲騎士望向他們的可怕眼神聯繫在一起,讓他們即使是掀開幾輛大車的車簾向裡面觀望,也要鼓足一定的勇氣。
傳聞之中,這個紅龍傭兵團,原本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傭兵組織,但是在十幾天之前,他們忽然開始出名了,就像是突然出現在暗夜之中的火炬。而給他們提供了燃料的,則是南邊的康雷麗一直到附近的七個大型盜賊團。
野獸,冥龍,冷雨……這些原本讓領主們頭痛不已的盜匪們,在這段短短的時間之中被盡數剿滅。
是的,剿滅,七個大型盜賊團總計兩千餘人,留下來的活口不超過十位數。
這種可怕的效率在傭兵之間原本就不嚴謹的情報系統中產生了一系列的傳聞與留言,在那些情報販子和盜賊反覆的傳誦下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幾乎傳遍了半個菲尼克斯的南方——比方說,這支傭兵團實際上是在剿滅一頭亞龍的任務中發現了一件遠古時代大法師留下的秘密武器,因此才能夠戰無不勝,至於說那些傭兵團被剿滅的原因,則是因爲這可怕的武器需要人類的血肉作爲能量,還有的版本認爲傳聞中成爲了這支傭兵團新任首領的一個魔法師其實是在海頓的魔亂之中逃到了這裡的,地獄之中的惡魔的化身,他控制了這些可憐傭兵,並把他們轉變爲擁有煉獄力量的可怕怪物。
雖然在真正見過這些人之後,某些流言已經不攻自破,但是他們心中的恐懼依舊有增無減……那些被暗紅色的皮革覆蓋着的強悍人物,他們身上流露出的強悍氣勢,和那種讓自己心中發毛的眼神,都讓這些傭兵不由自主的感到束手束腳。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就在那位年輕的傭兵畢恭畢敬的再次施禮,準備離開時,術士忽然開口道。
“最近,城外出現了大股的馬賊,他們的人數衆多,足有千人之衆!而且極其兇悍,不但擁有着一隻騎兵部隊,甚至曾經派遣小股部隊混進城中,試圖裡應外合,攻陷城鎮……幸好這個陰謀被及時粉碎了,否則,現在克拉文城恐怕已經不復存在。”簡單的問句讓衣着華麗的騎士反射式的全身一抖,不得不定了定神之後才能開口——那個語聲雖然低沉,但極爲溫和,聽上去像是比自己還要年輕,但是卻要比之前那個老人的低吼還要令他心悸——因爲,那聲音就在他的耳邊……準確的說,其實是在他的心頭響起。
“這附近的馬賊有這麼強大了?一千人?有一支騎兵隊?而且居然還有要攻破城池那麼強悍的思路?這個季節,他們通常不是都在周圍的村莊眼巴巴等着糧食的收穫季麼?”
康斯坦丁隨口向華特問道。
對於這個數值,他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盜賊團的成分一般來說遠比傭兵凌亂,因此實力也要遠遜於一般的傭兵團體,因此數量的優勢就是他們唯一的依仗,他們的戰鬥力大約與領主臨時招募的農兵相近,如果真的有這種規模,倒是很適合給自己手底下這幫新兵發發利是。鍛鍊一下剛剛得到的力量。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隨着局勢的混亂,有些盜賊團有彼此兼併的風氣,所以經常發展成好幾百人的大團體……其實中間往往挾裹了一些家屬,以及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按照以往的經驗,其中真正擁有戰鬥力的,大約只能佔一半左右……”老華特撫摸了一下下巴上亂草一樣的胡茬,詳細的解釋道:“通常,因爲那些新加入的外圍團體不可靠,遇到危險很容易倒戈投降,所以他們吞併一個團體後,首領會花點時間觀察挑選,再把精銳編進直轄部隊,這樣本體就會越來越強,所以所謂的騎兵隊,應該就是指這些人……”
“其實……這件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名爲拉菲的傭兵騎士忽然鼓起勇氣一般,插入了對話之中:“不瞞您說,前一段時間……曾經有兩個人數超過二百的傭兵團試圖聯合剿滅這股悍匪,但是最終卻沒有了任何消息……只有零星的情報傳聞,他們的隊伍中似乎有些特別強大的存在坐鎮……”
“現在,拉爾倫男爵已經發出了懸賞,以三千金幣的代價,徵集可以剿滅這羣匪徒的傭兵,如果各位有興趣……有興趣的話,不妨到城中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