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的一場夾雜着冰塊的雪雨淋淋瀝瀝的下了一宿……天空直到午後的時候才被有氣無力的太陽染成一片看上去很美的琉璃藍。可是那些偶爾捲起了沙礫的小風仍舊跟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刺骨的生疼,就算是須髯留得厚厚的人也不由自主的哆嗦,而鑲嵌在皮甲上的鐵片卻幫兇似的把一點暖氣從身體上抽出去……
“見鬼的三神在上……”
衛軍隊長的老科倫低聲的詛咒了一句,拉緊了領子,可惜,那片麻布根本就起不到多少作用——過於寬大的鎧甲撐開了領口,胸口那個鐵片一般的盾徽雖然沒有幾盎的重量,卻在每一步邁出的時候把衣領兒使勁兒的往下扯,因此老兵只能僂彀着身體,儘量往太陽光能夠得着的地方溜達……可昨天那一場雪雨,讓輪屯勒的圍牆外面上積了一層滑溜溜的冰塊,彷彿反抗似的陽光地裡聚着,只能加意留神,否則一個筋斗就可能在這老圍牆上英勇殉職……纔怪!那位剝皮的領主大人,想來絕對不會發給自己什麼撫卹金的。就這樣死了可就冤枉透了……
又走了三五十步,小隊長忽然放輕了步子……在幾個聚在一起似乎是在曬太陽的傢伙沒留神的時候,鬼影子一般出現在他們後面——隨着幾聲慘叫,那幾個倒黴蛋們屁股上一人就捱了他一腳,老牛皮靴子的頭已經被磨的軟了,但還是足夠讓這些倒黴蛋捂着屁股不住的跳……
“他媽的又給我偷懶!想讓我挨領主大人的鞭子麼?”老兵瞥着那幾個可憐的傢伙,壓着嗓子吼叫:“上面說了,今天有獸……上官來巡防!都給我精神點,別一副沒吃飽的樣子!”
“本來就沒吃飽啊……昨晚上的麪餅根本沒發夠……”“是啊,那菜湯裡面的菜葉都沒幾片……”幾個面黃肌瘦的士兵耷拉着膀子哭喪着臉,似乎剛剛那幾下子蹦跳已經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不過抱怨的聲音倒是挺大:“管廚房的提克說是什麼上級的吩咐,讓把餅子切開吃,可我們把碎塊拼了拼,他媽的十個人才發了八個……”
“那個小混蛋,我一會兒就去找他!這不是給老子找事麼!”
衛隊長惡狠狠地從牙根裡擠出了一個哼聲,不過心中卻是發虛的……實際上找了又能怎麼樣呢?三天前他就因爲這個去過糧庫了,可負責伙食的傢伙們也是一臉苦相……他們那裡的儲備已經只剩下了四分之一,而下一次的給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送來……鎮子裡面是收不上來東西的,那些什麼都沒有的窮鬼到處遊蕩,恐怕連牛糞也能舔吃乾淨……餓的乾巴巴的死人倒是滿地都是,要是自己是個獸人,說不定能從上面刮下幾盎肉來。
這個聯想讓老兵扯了扯嘴角。他從懷裡掏出楠木菸斗,又咕噥着揮了揮手,於是那一幫小崽子們如蒙大赦一般的跟着他鑽進了還有點暖氣兒的崗樓裡。“當兵吃糧吃糧當兵……該吃糧的快要吃人了,該吃人的卻在吃糧……三神的爛眼角啊,這叫什麼日子?”老兵像是詛咒一般的念着那個本該稱頌的名字……
菸草的辛辣勁兒上來,倒是讓肚子裡那種若有若無的飢餓感被壓了下去……可是,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按照菲尼克斯從幾十年前頒佈的兵役制度,普通士兵的伙食必須是一天三餐,結束了晨操回來的早餐,是一磅麪包或者麪餅,和一盤湯,中午是炸肉煎餅。而晚餐最爲豐盛,除了炸羊肉外還能喝上一小杯甘甜的葡萄酒。大多數軍隊的內部確實非常黑暗:軍官爲了斂財而領領空餉、虐待士兵,老兵又結夥欺壓勒索新兵,還有各路牛鬼蛇神在軍中拉幫結派、明爭暗鬥,時不時互相下黑手,再加上宗教矛盾、種族歧視……但是爲了保持軍隊戰鬥力,一般的領主在後勤方面的工作都是做的不錯的,畢竟士兵是保證他們地位穩定的首要條件。
身強體壯的窮人爲了填飽肚皮,當兵是不二選擇。只是除了和平年代不容易被徵召之外,薪水也是普遍低下——在一般的年份裡,一個月的薪餉也就大概五枚銀幣,比一些中等城市的普通市民的收入還要低。但是來當兵的大多數都是單身漢,又有三頓飽飯吃,基本上用不着多大花銷,有的傢伙在銀幣剛到手的時候就已經換成了劣質的酒漿,當然也有不少存下來,給自己日後打算的。
如果運氣不錯,晉升到小隊長以上級別,獲得的待遇就遠遠不同了——在軍營中可以獲得一套寬敞的住房,以及五個金幣的月薪,只要要求不嚴,找上個女人做老婆不是問題——這可能是絕大部分士兵的夢想。服役滿三十年,還能領到一份豐厚的退休金,確保晚年生活能在無憂無慮中渡過。
這種在被稱爲統一軍役制度其實應該算是菲尼克斯的一個創舉,按照那些大人物的說法,說是這就能夠讓那些專職的扒手之類的傢伙少上一些,又能讓城邦建的快些……不管怎麼說吧,總之之前的那種日子,總讓人感覺像是個美夢。
對於現在掛名在康納裡維斯家下的貴族,或者說他們的士兵們來說,這早就已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了……
吃的比雞少,乾的比牛多,這就是現在的兵……普通的士兵們已經沒有了早餐這個概念,剩餘的兩頓則被面餅和青菜代替……烘烤的焦黑的麪餅帶着糠麩的酸腐氣味兒,而青菜……說是青菜,但其實不過就是菜田邊上那些黃了吧唧,被菜蟲蛀了洞的萵苣甘藍的葉子,加上三層鹽,煮上一盆子水,就成了士兵們的佳餚。
至於說肉食?貴族老爺們倒是開闢出了成片成片的場地用來養牛養羊,不過……那東西是用來上供的,除了他們自己,別人就算一絲血腥兒味都別想看得到……其實如果硬要說,也未必就擠不出內臟之類的東西,但是那些更高階的……獸人老爺們似乎並不喜歡人吃肉,他們寧可用那些來當肥料,也不給人吃飽,甚至他們也不喜歡拿着武器的士兵,反正在他們看來,這些人類的士兵們除了管管人,根本沒什麼用處。
更何況,現在正是支援前線的時候,據說國內的礦坑的出產量已經超過了以前的三倍,但是即使這樣仍舊很難讓所有的獸人士兵穿上裝備,所以,這些地方上的人類就別想着什麼武裝之類的東西了,也就是衛隊長這個等級的士兵還能穿着鑲釘皮甲,帶着一把破破爛爛的寬刃劍,剩下的武器都已經被上交了——至於說用什麼來維持治安?那是士兵自己的事情。
其實只要開動了腦筋,還是有不少可用的東西的——將那些被他們驅趕走了牧師的神殿裡,鑄銅的三神像打碎,綁上木柄就是一柄戰錘;村民手裡的菜刀之類收上來,綁上個杆子,馬馬虎虎也算是長矛了,啥?你還空着手?那不是有木頭的鍋蓋,桶蓋,水缸蓋嘛,綁上幾條草繩,拿好吧孩子,你以後就是個光榮的盾牌手了,真碰上什麼事情,你走第一個!
什麼,你不幹了?可以啊,那些城裡到處亂晃當的有的是,你們不幹,自有人來幹!
事實上在這個年頭,能夠當上兵已經是相當不錯了,至少還有兩頓飯,至少還有根木棒可以防身……鎮子裡那些原本靠着土地過活的漢子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了,只能“自願”到隨時都有可能活埋了人的礦坑去找份餬口的差事……那裡是那些獸人們唯一不願意去的地方,雖然他們很喜歡那些鋼鐵。
老衛隊長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輪屯勒這個大鎮子變成了獅鷲的下屬領地,已經一年半了,足夠讓他們知道那些獸人們的樣貌,與傳說之中的有相同,也有不同,只有看他們在周圍呆上一段時間你才知道……這幫傢伙也不是跟野獸一樣——他們比野獸還狠毒得多。野獸們不過是獠牙利爪收割人類的生命,它們卻連那些農夫的飯碗……最爲肥沃的土地都搶走了。
原本只需要灑下種子,然後隔上幾天去照料那麼一次,到了秋天就可以收割出金燦燦的麥子的土地,那是農夫們勉強餬口的根苗,只要應付了領主的賦稅,還能至少混個溫飽……但是那些獸人們卻並不滿意這幫‘懶蟲’們的成果。他們把土地原本的主人們趕到那些只能種樹薯的荒地上,然後成羣成羣的拎着鋤頭,扶着犁頭,在土地中忙碌——這一幫有着使不完的蠻勁兒的傢伙們確實有那麼一套,原本只能收穫一次的作物,在他們的折騰之下愣是變成了兩茬,只需要一個野豬人農夫,就能包攬原本三五個農夫的活計……
‘懶蟲’們根本就無法與他們相比——只有老道的農夫們才知道,這根本就是在過度的耗費農田裡的肥力,而且,別指望這些種出來的東西能夠有一粒流到平民的手裡,農夫們的抗議只能換來噴濺着唾液的含混威脅:“前方的戰場上,咱們家的小崽子們,還在等着這些糧食來進行光榮的聖戰,那還是爲了解……解決你們,給你們自,自在!你們這些卑賤的傢伙們,是想阻礙聖戰嗎?地皮有的是,你們難道自己不會去開?”
至於那位貴族老爺,他們又怎麼可能爲了泥腿子們而得罪了那些獸人?他們只會重複着那些沒用的廢話:“根據家族旨意,要大面積開墾荒地,建設家園……新開墾的荒地,三年之內只需賦半稅。這是族長陛下的恩典,你們不感恩戴德,還敢鬧事?”
農夫們不懂解放自由與解決自在有什麼不同……可是三神在上,輪屯勒這種荒原地方,周圍那裡還有能開墾的土地呢,要想從那些遍佈石塊的荒野之中開出一快地來,究竟要多大的功夫?三年?十年都未必能把那些鹹得出鹽的土地調教過來……而離開城市太遠,又要面對多少的危險?那些荒原狼可是不會管冒犯了他們領地的人是不是他們的遠親派來的。他們恐怕很高興能夠有些比兔子更大更好抓的東西填肚子。
填進去的一小撮菸草很快已經燒完了,讓老兵結束了回想,意猶未盡的吧嗒了兩下菸斗,猶豫着是否再添上一絲……不過這個時候,北邊的漸漸清晰的馬蹄聲響提醒着他,該出去給那些罪魁禍首的獸人老爺們立正站好了。
……
今天走近城牆的這些獸人似乎有所不同。
科倫謙恭的低着頭,但是卻從頭髮的遮掩之下悄悄打量着這一羣走進來的傢伙們——雖然說他前前後後曾經見過的獸人,也不過就是包括城裡定居了的那麼幾百個,不過現在正在穿過城門的這一隊,給人的感覺卻頗爲奇妙……
或者是因爲他們身上套着的不是做工粗糙的翻毛獸皮,而是黑沉沉的,嘩啦啦作響的鎖環甲,手中的武器也是少有的黑鐵大刀?或者是因爲他們的隊伍裡,有幾個人類夾雜其中?好像都不是……那麼是什麼呢?
“我們只是路過,給我們喂喂馬再供應一餐中飯就足夠了!”
隊伍中的一個人類發話了——這倒是沒有怎麼出乎科倫的預料……這個人的那身打扮絕對可以說明問題。
他騎着一匹健壯的黑色小犁馬,雖然跟身邊那一衆挎着高頭大馬的獸人相比還是很矮小,但他那種全黑的高腰皮靴,黑色毛皮褲子,暗灰色的羊毛襯衫外頭罩着硬皮甲,又罩了一件閃閃發光的黑色環甲的打扮,都足夠表述出他與一般人的不同,如果仔細看的話。甚至還能在他手上找到一雙灰呼呼的鼴鼠皮手套。“這恐怕是個康納裡維斯家的軍官之類的。”科倫放棄了那些懷疑,轉而在心中猜測道。
雖然說他們也算是攪亂了自己之前生活的最大源頭,不過這個年頭可再沒有什麼人說什麼些什麼投靠獸人的叛逆者之類的話……或者那些泥腿子和苦力漢還會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嘀咕着罵上兩句,不過這些在貴族老爺手下當兵的……又能有幾個說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向着哪一頭兒的呢?
不過這個念頭剛剛轉了轉,對方忽然響起的聲音就唬了他一跳:“你,就是你,你是他們的頭兒吧?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你……”
“是的老爺……十人長約翰·科倫向您致敬。”老兵用力的碰了碰老牛皮靴子的後跟,挺直了身體答應着,同時注意到對方有一張瘦得像把尖刀一般的臉盤,還頂着一頭耀眼的暗紅色頭髮。同色的眼睛微微轉動,但卻沒有目空一切地神采,他小心地控制着馬匹,向着城衛隊長悠閒地微笑……
但是老兵可不敢就此就放鬆了自己,那些直屬於獅鷲軍中的大人物一個個的想法都是很難預料的。
“不必那麼緊張,十人長……我只是隨便問問……哦,還有你們,也都過來吧。”年輕人這個時候跳下馬來,走到了老兵跟前,同時隨手向周圍幾個有氣無力的低着頭的士兵們招了招手,等到所有人都圍攏過來,他又示意他們放鬆,並在城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然後慢條斯理的開口了:“我剛纔注意到,你們這個地方的……閒人,似乎是多了那麼一點兒,怎麼他們都不用擔心吃飯的嗎?可是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吃飽了閒溜達的樣子啊?”
見鬼,早就應該把這幫混蛋們趕開的!老兵的心頭簡直像是擂響了一面大鼓……這種事兒可大可小,如果對方就這樣走了就算了,但是他要是因爲這個跟領主的男爵大人說上一嘴閒話,難保那個恨不得去舔獸人屁眼兒的貴族不會因此大發雷霆,到時候自己準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還沒等到老兵想出個什麼圓滑過去的由頭,一個大膽的兵……之前最先跟他抱怨的,那個叫里拉的大嘴巴年輕人已經開口了。“老爺,您別鬧了,那裡是閒溜達啊,他們是在等死呢……沒了地種,又沒了活兒幹,能賣的都賣了,現在就差比鬼多口氣兒而已……”
“嗯?怎麼有這事?家族不是正在鼓勵大開懇,還特別調撥下放了獸人幫助耕種麼?他們怎麼……你仔細說說!”等不到老兵阻止那個大嘴巴的混蛋,紅頭髮的軍官已經換上了一臉嚴肅的表情。
“就是說……”那個里拉看來也是豁出去了……也許是這幾天餓出的心火發了,他也不顧身邊的老隊長几乎飛出眼眶的眼神,嘰裡咕嚕的就開始絮叨——幾乎沒有幾十個呼吸,就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了個乾淨。
“有這種事情?這是瀆職!這是嚴重的瀆職!”
紅髮的長官在對方敘述完之後果然大發雷霆……他匆匆的打了個呼哨,帶着身邊的一衆獸人便衝進了鎮子裡,一路雞飛狗跳的聲音直奔了領主府!
“嘴痛快了,是嗎?”
衛隊長看着已經消失在鎮子裡面的一隊人馬,一直到馬蹄聲音消失了很久之後,他才長嘆了一聲,轉向那個現在似乎才發現出了什麼問題的愣頭青:“小子,你闖的這禍,苦役是少不了的了……沒準兒我們這些人,都得跟着你倒黴……唉,回家通告一聲,自己看着辦吧……”
“不,科倫大叔,這……這……”
可憐的小兵已經說不出整個的詞兒來了,他撲通的一聲跪倒地上,然後手腳並用的爬上衛隊長的腿,嚎哭着用鼻涕和眼淚在上面使勁兒的抹。
“我沒啥辦法,要不,我們就得逃……至少在那個傢伙走之前,領主不敢動我們……”老衛兵從懷裡掏出菸斗點上,辛辣的感覺中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
不過還沒等到他說完,一陣馬蹄聲就把他的話打斷了——那一羣衝進鎮子裡的長官們又衝出來了,領頭的那個年輕人,手裡還高舉着一杆長槍……上面好像挑着一個紅紅黑黑的什麼東西?
“那是……三神在上啊!”
衛隊長髮出了一個驚訝的尖嚎,嘴上的菸斗都掉下了地——那紅紅黑黑的玩意兒是一顆人的腦袋……老科倫呆呆的看着那被血糊住了的五官,那看起來還有着幾分……不是,是十分的眼熟!
那個年輕人隨手的一拋,槍尖上的人頭已經被掛在了城鎮大門的上頭!而那個騎士在大聲的喊着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
“輪屯勒領主,伊萬·比斯特男爵,橫徵暴斂,違抗上意,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