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寧宮此時針落有聲,躬身立於寢宮兩側的宮女屏息斂氣着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驚動了縈繞於殿內的冷沉之氣,更唯恐觸惹了帷影重重的鸞榻後的蕭貴妃娘娘。
忽有一名鵝衣宮女趨步入內,卻也是悄然而至,不敢發出聲響。
就見她跪於榻前,滿面畏怯的小心說道:“娘娘,皇上確實召了元承醫入文德殿,至今未出。而、而尚衣局的奉衣雨竹奉、奉了張公公之命,正爲元承醫侍衣!”
隔了半晌,方傳出蕭惜筠沉魚出聽的淺笑聲:“侍衣?皇上待她倒甚是憐寵!”
笑意之中未見波瀾,衆宮人愈發噤若寒蟬。
錦帳之後依稀映出一抹嫋嫋纖影,可惜瞧不見容色,“先前來通稟的公公可在殿外?”
“回娘娘,正侯在殿外!”一名宮女緊了緊嗓子回道。
二刻前,突有太監來稟,說是那新入宮的女御醫在會寧宮前偶遇皇上,結果竟被皇上帶去了文德殿,一直未出。文德殿與紫宸殿相連,時有朝臣經過,后妃一率不得入。那女子雖說也是臣,卻只屬內庭女官,並未有上朝之資格,又何以能蒙聖寵入了文德殿?以蕭貴妃之尊尚且未能蒙眷入殿,那女子卻得以踏入,其間意味,怎能不讓人猜測疑惑?難道真如前段時日宮中所傳那般,皇上看中了這名寡婦?
蕭惜筠淡淡嗯了聲,“賞了他,讓他去各宮轉轉。速讓秦芷珍來見本宮!”
“是!”宮女連聲應下,退了出去。
天已減寒,暖意漸增,文德殿內愈顯明亮,映照着正立於三鼎鎏金薰球前的那抹朱影窈窕婀娜畢現。
元墨如如雲青絲已盡數沒如冠帽裡,讓她滑膩似酥的鵝蛋臉愈加清麗冠絕、高華無比。她鮮有的薄施鉛華,修眉淡掃宛如遙岑。兩靨笑渦點點,醉人眼目,只可惜這笑中隱隱含着一股怒氣,又讓人不禁敬而遠之。
她拂手拭去指尖的藥沫,微眯眼眸凝睇着薰球上空的嫋煙,笑渦益發深凝,卻也益發讓人膽顫。繼而,她走到錦格前,取下其上一柄以紅綠寶石等鑲花的檀木盒,裡面依然放着那柄神鋒短劍。她滿意的取出劍,但見此劍渾黑如墨,不過手掌長短,極易於藏於袖中,且不被人發現。
突地,殿外傳來一陣跪拜行禮之聲,顯然是趙璟來了。
她從容地收起短劍,走到了桌邊。
殿門倏開,趙璟擡眼即見一襲朱錦官服、端
麗無雙的元墨如。她恭敬萬分地端着一隻藥碗,高奉於頂地躬身立於殿側。
他墨眸之中逸出一絲嘲弄。她果然不識好歹,捨棄了他賜予的贖罪之機。他緩步往前走去,沉聲而道:“侍藥!”
元墨如立即將藥碗遞給了張先。張先正待接過,卻被趙璟一記冷視懾退。
“都退下!”他冷冷盯住元墨如而道,顯然這話中的“都”未包括她。
“遵旨!”張先連忙與隨侍公公闔門退出。
元墨如只得端着藥碗朝他走過去,將藥碗恭奉至他面前:“皇上,請用藥!”
“元卿難道不知如何侍藥嗎?”趙璟掃眼她手中的藥碗,笑凝嘴邊,可未到達眼底。
元墨如怯然一愣,忽做恍然狀,連忙從藥碗中勻出些許藥汁至另一隻碗中,就口服下。
趙璟又凝睇她片刻,方徐徐飲下了藥汁。雖知她不至於對他下毒,卻難料她生出什麼詭計。
元墨如掩下心底的笑,他倒是小心萬分,可惜你再怎麼防也不知藥下在了哪。
她接過空藥碗,福身恭敬的說道:“皇上,微臣需去向太后娘娘請脈,請恕微臣告退!”
趙璟皺了皺眉,“朕說過,你與朕一同……”話未完,他猛然晃了晃頎軀,腳步趔趄地退後了幾步,冕毓大幅度的晃動起來。他勉強扶案穩住身形,視線漸漸模糊,全身漸覺無力。他驟然查覺到什麼,驟然擡起頭,冷利雙目幾欲噴出火來地盯住揚起嘴角的元墨如,一字一字的咬牙怒道:“你對朕下了藥!”只可惜他的聲音虛弱已極,倒未顯出其震怒情緒之萬一。
元墨如提起藥箱,笑靨如溪流般清澈,不帶一點雜質,顯得無辜無比。她攤手道:“皇上,此清咳散服後有倦乏之感實屬正常。皇上不如暫且回榻歇息,微臣就不打擾了!”
說着,她得體的施了一禮,無視趙璟的熾怒,揚長而去。然而,她方走至門邊,陡然又轉過身來,踱到體力漸已不支的趙璟身邊,淡眸彎彎:“皇上,微臣實無法適應宮中生活,這就向您請辭。不過,微臣家資微薄,您又未發傣銀於微臣,故而微臣……”說着,她玉手一探,自無力抵抗的趙璟腰間取下那枚螭龍玉牌,反手系在了自己腰間。她又伸手在他冕服之中摸了摸,忽地神色動了動,收回手,手常中赫然是她的那隻繡囊。
沒想到他會將繡囊放在身上!元墨如倒真有些吃驚。
趙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怒火越來越盛,可惜無法出聲或出手將這膽大妄爲之極的女人挫骨揚灰。
元墨如望住他震怒的眼眸,將繡囊收好,煞有介事的認真對他說道:“皇上,微臣不會白拿了您的東西!”話落,她從藥箱裡取出昨日在御藥院所繡的藥囊,塞入了他懷裡,習慣使然的替他撫平了衣襟,“這隻藥囊是微臣親手所繡,現贈於皇上聊做紀……”她話未說完,趙璟已不支藥力,修長的身軀冷不防的就像她靠了過來。
元墨如忙不迭扶住暈厥的趙璟,吃力的將他扶到了衾榻上。
趙璟的額頭早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元墨如有十成把握斷定,此爲他氣極所至。
她頗爲自得的粲齒一笑,掏出絹帕拭去他的汗滴,低頭凝視着他棱角分明、冷峻嚴肅的俊臉,心尖倏然微微刺痛。
此刻他雖已昏迷,臉上卻分明還刻着“朕饒不了你”的神色。
“饒不了我?待你清醒之時,我只怕已離開了大炎!”元墨如喃喃笑道,無法掩去語音之中的悵惘。
原來,她依然會捨不得他呀!
她的指尖在他冷硬的臉廓間遊移,有多少年她未曾如此直視於他了?
大婚之年,他待她如珠如寶,她尚且能時常如此凝視着他。後來,李氏一族成爲大炎第一氏族,她的父兄權橫朝野,無人不避李家鋒芒。那些年,她賢理後宮,平待衆妃嬪,後宮之中平靜而祥和。可惜,她殫精竭力的持理換來的卻是後患無窮……後來,她再寫觸及不到他,連他施予的眼神也得不到。
再後來,她痛失骨肉,幾欲成狂,持劍差點將蕭惜筠斬於劍下,卻被知情知底的太后痛責這是她爲禍社稷的報應,是她應食的苦果。這兩句話正是她後來強抑下對蕭惜筠之恨的原由。
趙璟從不知她曾懷有一子,也不知她當年癲狂如斯之舉並非嫉恨,而是痛失骨肉之後撕心裂肺的恨……與不得到他一絲憐愛的絕望。後來,她焚宮詐死,以爲自己真的能捨棄一切,捨棄對蕭惜筠的恨,捨棄對他的情。然而再度相遇,她對蕭惜筠的恨掩不住……對他的情也埋藏不了,這亦是她輕易被他識破身份的潰口!
如今此情此恨,她要如何自處?奪走蕭惜筠的一切以復仇?重得回趙璟的寵愛以復後位?
元墨如白璧無暇的臉蛋浮起苦笑,她倏然收回指尖,提起藥箱,頭也不回的緊步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