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謖如親母早亡,孫氏雖爲奶孃,對她的疼愛與憐惜卻遠已超過其職責範疇。故而,她從小與孫氏親厚,雖非母女卻情同母女。李謖如早已料及,權勢濤天的李家有朝一日必會傾覆亡敗,在屢勸父兄無果之後,她當機立斷,暗中指示孫氏夫婦出府隱匿民間。這是給孫氏夫婦的生路,也是替她自己謀的後路。
孫氏夫婦膝下並無子息,離府前,李謖如給了他們一大筆銀子,然他們除卻置了屋舍外,其餘的銀兩一直未動用。孫孔海靠着製陶的手藝,在街上販些陶土玩意兒,孫氏閒時也拿些繡品出去兜售貼補家用,倒也衣食有憂。
晚膳後,連嬸早早便帶着澤兒歇息去了。
扇門緊閉,暖和靜謐的屋裡,孫氏夫婦悵然嘆息:“原來澤兒是大公子的孩子!小姐,您能找着澤兒,定是大公子在天上庇佑!”
元墨如掩下幾分感傷,沉吟而道:“待此番平息,我欲與澤兒前往臷國①!”
孫氏夫婦一驚,但二人旋即平靜的問道:“小姐,您打算何時動身?”
元墨如似已猜出他們的心思,搖首道:“孫叔,奶孃,臷國路途遙遠,你們無需隨我前往。”
孫氏夫婦雙雙臉一赧,嘴上“誒誒”的應諾,心底卻已下了決定。
孫氏轉了話題,憂心忡忡的道:“小姐,您如今待在嫋陽城可安全?”她知小姐從小便是外柔內韌的性子,否則當年也不會在被廢黜後火燒坤寧殿,今日更會做出如此膽大之事了。縱然她前後之舉皆只爲出宮,但怎麼想來都太過大膽,太過讓人捏把冷汗。
元墨如朝外間瞅了眼,眼底掠過幾分嘲弄。“待他們找着再擔憂不遲,如今且就讓他們守着那間屋子即是!”
她早前本只想得回玉鑰後從萬景殿的密道出宮,孰料得趙璟早已知曉她身份,被他戲耍幾日下來,她心中自窩了幾分火氣。當下她也懶得再躲躲藏藏,這才旁若無人、正大光明的出了宮。她知趙璟在明白她的身份後,定早已派人監視她了。
她毫無顧慮的直趨孫家而來,倚仗的正是孫宅有一處絕無人知的暗道。當年她也正是憑藉這條暗道躲開了趙璟的搜捕。如今如法袍制,自是得心應手。眼下,她所在之處,已離孫宅隔了一條街。饒是趙璟派人將孫宅搜個底朝天,也搜她不出來。
孫孔海憨厚的臉上仍透着緊張:“小姐,可這次我怎麼沒有見着搜尋的人?”
元墨如眯眼,曲指點了點漆案:“螳螂捕蟬自然更有樂趣!”趙璟想將她圍困住,讓她自演自敗,卻不知這雀侍螳螂的雀是她李謖如!
“奶孃,明日你與孫叔便多備些菜餚,扮做家中有客的樣子,但也無需過於招搖!”做戲自然要往真了做。
“小姐,咱們知道該怎麼做!”孫氏夫婦慎重的頷首。
這間外見樸素內裡雅緻的私宅是元墨如以杜採秋的名義置下的。宅子處鬧市之中,不顯華卻也不是簡陋得突兀,加之四周酒樓館子林立,熙熙攘攘無比,真正是大隱隱於市。
連嬸本就是知書達禮的人,元墨如待她也十分親熱,加之有澤兒這個招人喜歡的小人兒,深居簡出的日子亦是其
樂融融。
離她出宮已三日,一切皆似十分平靜,然各城門卻明顯的加強了守備,讓元墨如更加不敢掉以輕心。她不在孫家之事,能掩蓋三日已是極限,接下來幾日,她必需更爲小心行事。不過,聽聞夏侯徹不日將班師回朝,近來嫋陽城百姓津津樂道的正是此事,想來朝廷必也在爲此事操持,趙璟這段時日怕也抽不出空閒來“理會”她。
孫氏夫婦不便前來照料元墨如等人起居,而連嬸的外地口音及對周遭環境的不熟悉,怕會惹人猜疑,故唯有元墨如出門置辦一應用度。
一早,她梳洗完畢,吃過連嬸準備的早膳,她換上件淺灰色的外裳,包髻上插着一支荊釵,臨鏡一瞧,鏡中映出一張寬鼻厚脣、平庸無奇的婦人模樣。她耷拉着眼角,眨了眨黯淡的眼眸,哪還有半分清麗狡黠,走入人羣中更無人會多看半眼。她滿意的攏了攏衣袖,挽上菜藍前往菜市而去。
闔上門,熙熙攘攘的街上人來人往,也無人注意這空宅子中多了二位婦人與一名小兒居住。
往昔在家中,元墨如十指不沾洋蔥水。入了宮,愈發遠庖廚。在外遊歷,居無定所,她也未能試一試親自下廚,更遑論買菜了。
添置完連嬸要的菜疏,她掂了掂份量,足夠她們接下來幾日不必出門購置了。當下,她也未多逗留,便往家中走去。
忽地,一名持着鞉鼓的貨郎攔下了她,“夫人,買個鞉鼓吧!”
元墨如頗有興致的看了看貨郎手中髹漆鑲花的鞉鼓,想着可以逗弄澤兒玩耍,便付錢買了一隻。她接過鞉鼓,手碗一動,鼓搖之聲高低錯落,叮咚悅耳。她玩着歡喜,一時未注意身後傳來紛沓的馬蹄之聲。
“滾開——”猛然,一記囂張、張狂的吼叫伴隨周遭陣陣驚呼之聲,讓元墨如驚醒起來。她陡地旋身,卻赫然驚見一匹馬在她頭頂揚起了馬蹄。剎那間,她還未來及反應,馬蹄就已落下,千鈞一髮之際,一隻鐵臂驟然將她攔腰摟起,幾個騰躍,已安全的落在了遠處。
就聽那匹馬上一襲華衣錦服的男子惱羞成怒的朝臉色蒼白的元墨如大吼道:“他奶奶的,你知不知道小爺我是誰?竟敢擋住小爺的馬!別讓小爺再碰見你!”那男子倒還知是他理虧在先,當下也只是惡狠狠的瞪眼元墨如,甩下幾句咒罵的話,便飛快的揚鞭離開了。
元墨如有些驚魂未定的倚着救她的男子喘息不已,而她頭頂突然傳來一記清朗關切的聲音:“夫人,你沒事吧!”
乍聽這聲音,元墨如身子倏然一僵。她哎哎叫聲糟,連忙退離幾步,半分頭也不敢擡,只是一個勁的揖禮道謝:“小婦人無事,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夫人無需言謝!夫人若沒事,在下告辭了!”陽弦境一笑置之,拱了拱手,長衣飄飄的往不遠處的酒樓走去。
一見他離開,元墨如鬆了一口氣,儘管小腿肚有些發軟,但也不敢停留,連忙拾起空空如也的菜籃,緊步離去。
陽弦境走至雅間,憑欄朝外觀望的夏侯謹與蘇笑生這才收回視線。
“我記得朝廷明令禁止,不得於街市策馬橫行。嘖嘖,果不愧爲蕭家之人!”夏侯謹桃
花眼流轉,風流中透着十分嘲弄。
蘇笑生看眼樓下被馬蹄踐踏殆盡的菜疏,滿臉可惜的道:“生生糟蹋了幾文錢!”
陽弦境拂袍在他身邊坐下,端起溫酒,正經八百的道:“大名鼎鼎的神偷原來如此節省,竟連幾文菜錢也替人不捨!”
蘇笑生回首眯眼盯住他,倏然手勢如電的奪向他的酒樽。陽弦境輕巧側身,躲過他的偷襲,正待一口飲罷,卻驚見蘇笑生指尖挑着一隻錢囊,正好整以瑕的掂着份量:“看來陽大人家資不菲,在下改日可得去拜訪拜訪!”
陽弦境拱手嘆道:“蘇兄,在下那點兒家底,可經不住你的擡愛!”
蘇笑生濃眉一挑,得意的將錢囊還給了他,摸着下巴做思慮模樣:“好說好說,你那兒去不了,將軍府倒也是不錯的!”他顯然不想讓夏侯謹坐壁觀虎鬥的看好戲。
夏侯謹白淨的臉上浮出一絲狡猾的笑:“你若能從府裡刮出半分油水,我夏侯謹任你差遣!”
蘇笑生撇了撇嘴,“知道你大哥即將班師還朝,且皇上有意指婚給你大哥與樑將軍之義女。夏侯大將軍爲了這樁婚事,如今把銀子看得極緊!”
“沒錯,正是如此!我爹未免委屈了我那準嫂嫂,準備大肆設宴,連我那點俸銀也全孝敬了。故而,今日這頓你們請!”夏侯謹半分不好意思也無。
蘇笑生兩手一攤,“我從來只留寶貝,銀子不沾身!”擺明也是吃白食。
陽弦境沒好氣的瞪他二人一眼,“今日叫你二人來是談正事!”
夏侯謹與蘇笑生略略收斂幾分笑鬧,“何事?”
“元墨如!”陽弦境一字一頓而道。
“她怎麼了?不是正被你監視着嗎?”夏侯謹與蘇笑生面面相覷。
陽弦境一聽此話,俊逸的臉上頓時浮起滿滿的苦笑:“若我說她已不在孫家了呢?”
二人臉色一變,“她不在孫家?”單不說有蕭常這內庭高手親自監視,方圓之內更有陽弦境領兵把守,那元墨如是長了翅膀不成?
“眼下只是懷疑!”陽弦境嘆了一聲,“不過十有八九已不在了!”接連兩日,他未見元墨如在院中出現,初只道她處事謹慎,然隨後他猛然醒悟,何以屋內竟連嬰孩之聲也無?他這才感覺到事情不對勁。
“孫家有秘道?”蘇笑生猜測道。
“料來也只有此原因了!”陽弦境自早已猜到。
“皇上爲何只命你派人把守,而不直接將元墨如拿下?”夏侯謹早有疑問。
陽弦境攤了攤手,“君心難測,我等如何猜得出?”繼而,他又無可奈何的道,“若她真不在孫家,你們就準備替我收屍吧!”皇上當日所說之話尤震耳邊,他可沒多長個腦袋給皇上泄氣!
蘇笑生翻個白眼,奸狡如他陽弦境,自然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說吧,什麼時候動手?”
陽弦境替他二人斟滿酒,份外溫和的笑道:“什麼時辰自然是夏侯兄說了算!”
夏侯謹怔忡住,俊臉上堆起詫異:“我?要我做什麼?”
①臷國(zhí直)古國名。(引至山海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