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女子雙手抱膝, 身子靠在窗前的躺椅上,定定地注視着窗臺上的一盆植物,發呆。
她維持着這個姿勢坐在那裡, 也不知道有多久了;然而看女子的樣子, 她似乎根本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還會坐得更久。
自從被藍焌燁半□□地投到這個院子裡, 洛清淩每天都會坐在這裡, 一坐便是一整天,如同一尊會呼吸的石像。
坐在那裡時,女孩沒有神采的眼睛, 就一直盯着那盆淩蘭花;似乎只要一直看着,那盆光禿禿的植物便會開花一般。
——“……師兄, 女子爲什麼一定要嫁人?自己一個人, 無拘無束, 自由自在,何等逍遙快樂;嫁給另一個人, 你要在意他的喜怒,改變自己的想法,若是在他面前不會如現在這般自在,這般快樂,卻又如何?……”——
……
木然的眼神, 定定的注視着面前那盆始終沒有開花的植物, 胸口的位置, 早就變得空蕩蕩的, 好像那裡, 從來不曾有什麼東西跳動過。
師兄,是不是我做得還不夠好?不然, 我的一顆心,已經放低到塵埃裡,爲什麼,卻還是沒有等到那朵花開?
……
晚風吹過,引得院中的一簇鳳尾竹徐徐搖擺,葉片抖動,發出細細淺淺的聲音,嗚咽一般地低吟。
煜說得對,那個賈公子,和她完全不同。當年那個人,自信又自負,行事果敢幹脆,雷厲風行;現在的她,已經變得軟弱,自卑,患得患失,隨便一件事情都可以輕易讓她流淚,她真得變了,變得,連她自己都討厭自己。
那個玲瓏結,她當日可以痛快地將它一刀兩斷;如今,眼前的這團亂麻,她卻束手無策。
若是解不開,爲何不斬斷?
明知沒有結果,何苦還要糾纏?
窗外有杜鵑,三三兩兩,繞樹而飛,悲啼鳴啾中每天在她耳畔重複着同樣的話語,如同魔咒。
更遠處,一抹殘陽似血,染紅半個天際。
——不如歸去——
……
王府後宅的一間院落中,隱約有低低的交談聲自其中的一間屋子傳出,厚厚垂下的簾子將門嚴實地遮擋起來,門口森嚴的守衛更是令閒雜人等不能靠近。
屋內的幾人,全是頃襄的重臣。
華服女子坐於上首,隱於面紗後的鳳眸精明威嚴,徐徐掃過面前的衆人,“……娘娘是當今皇后的侄女,又是皇帝親自指婚,金玉之體,卻被那個女人陷害至此,咱們若不將此事儘早解決,給大家一個交待,此事若是傳至如臯,怕是會天威震怒,怪罪下來,大家都擔待不起。如今的事情,王爺遲遲不做決斷,咱們卻知道,此事是拖不得的。本宮今日叫各位卿家過來,便是要商議一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衆臣中爲首的一個躬身道,“娘娘說得極是,臣等這幾日也爲此事頗傷腦筋。只是,若是朝庭政務,臣等還可進諫;處置一名婢女,本是王爺的家事,若王爺有意保她,臣等實在不知該以何理由將其問罪。”
“家事?”慕容蘭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美麗的眼睛微眯了眯,帶上寒冷的笑意,“孫大人,近來頃襄瘟疫盛行,民間對於此事也頗有一些說法,不知你可曾聽說?”
承相孫仲康身子一僵,“娘娘,江湖術士之言,造謠惑衆,臣已派人將他抓起來了,娘娘不必採信。”
“本宮倒覺得異人之言並非全無可取之處。他說我們府中妖氣籠罩,是不祥之兆,這府中不是確實如他所言,真的出了事麼?若說誰是那妖孽——”女子的聲音頓了一下,看着面前的承相,突然一笑,“孫大人,這話還用本宮再教你麼?”
孫仲康眸光一閃,女子隱於面紗之後的臉上笑意更深,“明日,王爺將和灝王去城外視察河渠,不在府中……”
……
並駕的兩匹駿馬在前,帶領着身後的一行人馬緩緩地在河渠的工地上走過。
爲首的黑馬上,男子幽深凜然的目光,一直注視着前方已經修建了一小半的河牀。藍熙的運河,由如臯至鄔藍河一段已經建成通航,按皇帝的意思,是要連鄔藍河以北直到頃襄的部分都修建完成,建成一條貫通整個藍熙的航線。其實,開拓水路,爲國內的交通運輸多出一個選擇本無可厚非,然這條運河的修建,沿途盡是荒漠高山,人煙罕至之地,建造過程中耗時費力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所經之處全是荒涼之地,除了滿足皇帝的尋幸之需,根本不具備實際用途。修築如臯那一段時,便耗費了國庫大量錢財,使得百姓怨聲載道;如今頃襄旱災瘟疫橫行,爲了皇帝享樂而動工的運河卻仍要加班加點地修建,片刻耽誤不得。這真是……
視線一轉,投向了不遠處三個巨大的倉庫,那裡面裝的全是修建河渠要用的材料。只建造這個倉庫,當時便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完成,如此巨大的空間,若是用來裝糧食衣物,可以解救多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災民呢……
馬蹄聲由遠而近,在男子身後停住,粗重的喘息聲顯然是因爲一路快馬奔馳過來所致,還未等馬停穩,杜予已從馬上下來,搶上前幾步,“王爺!”
藍焌燁回頭,見男子臉上神色不善,微一蹙眉,沉聲問,“何事?”
杜予黝黑的臉龐上縱橫着淋漓的汗水,神色間充斥着焦急,“城中百姓不知爲何,突然羣情激憤,圍了王府,說是因爲府中有妖孽,纔會導致頃襄瘟疫橫行。孫承相和幾位老臣領了個術士,到王府捉妖,將淩兒姑娘……”
藍焌燁尚未答話,他身旁紅馬上的男子早已眸光一凜,催馬搶至男子面前,“你說什麼?”
杜予覺出灝王聲音中的異樣,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術士說淩兒姑娘是妖,孫承相便命人將她綁了,說是要除去此妖以平衆怒,拉扯着押出府去,不知帶去了哪裡……”
藍焌煜眸仁驀地收縮,一下提緊了馬的繮繩,回頭看向自己的王兄。
黑馬上的男子面無表情,黯沉的眸光看向男子,“睿王呢?他不是留在城內麼?”
“今天一大早,劉大人就去了睿王府,說頃襄城外的坎拉部落,族長昨夜過世了,睿王就和劉大人一起去弔唁坎拉族的族長了。”
馬上的男子不再說話,幽邃的眼中隱藏的情緒似深海一樣深不可測。
“王兄!”
藍焌煜狹長的鳳眸中已然透出凜冽殺意,在叫自己的兄長時語氣間也明顯地帶了一絲急躁地情緒,握住繮繩的手指被收緊的繮繩纏得泛白。
見男子不答,藍焌煜撥轉了自己的坐騎,朝着回城的方向,“杜予,隨本王回去——”
“慢!”
藍焌燁催着青羽擋在他王弟的面前,“你留下,我去。”
……
承相府內。
孫仲康居中而坐,另幾位老臣陪在下首,相互間正低低地交談着什麼,似乎是終於辦成了某件頗爲棘手的事情,神色間透着得意和輕鬆,言談中彼此不時交換會意地一笑。
“若不是坎拉族的族長突然過世,將睿王引走,今天的事情可能還辦不了這麼順利。那個妖女,似乎和灝王、睿王兩位王爺的關係也非同一般;在如臯的時候,睿王便對她照顧有加,若今天他留在城內,定然會阻攔咱們的行動。承相真是消息靈通,怎麼這麼巧,昨夜那個族長剛過世你便得了這個消息……”
下首座位上的鄭大人一臉諂媚,肥胖的老臉上笑得連眼睛幾乎都要看不到。
對於同僚的奉承,孫仲康只是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然後便低頭喝茶,卻是不肯言語。
消息靈通?確實有人消息靈通,然而那個人卻不是他。若不是半夜裡,慕容王妃的親信到他府中走了一趟,他怎麼會“恰巧”知道了這個重要的情報?這個女人,爲了排除異己不擇手段,心機如此之深,果然是不負了涪澤女人的血統。留了這樣的人在恭王身邊,只怕危害比那個叫淩兒的還要嚴重。畢竟,那個預言早就有了暗示,不是麼?當日,賜婚的聖旨傳到頃襄,他和幾位老臣竭力勸阻,想求恭王辭了這門親事:因爲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各國的皇室都不願招惹涪澤的女子。然而恭王卻力排衆議,執意應了這門親事,王爺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而那個慕容蘭,也確實有些手段,自來到頃襄後不但深得王爺寵愛,更是處心積慮,從一點一滴間浸透自己的勢力,城外的哪個部落死了族長,若不是早有眼線,怎麼會將消息得知得如此及時?包括今日之事,恭王府中若果真如那個術士所言,有妖孽存在,那麼這個妖,便真的是那個叫淩兒的女子麼?區區一名婢女,能掀起多大風浪?有沒有可能,她只不過因爲眼睛的顏色與衆不同,而成了別人轉移視線的替罪羊?
心裡陡然一涼,還未及細想,卻在突然之間感到巨大的壓迫感臨近,鄭大人驟然發出的聲音中同時混雜着不能置信和恐懼兩種情緒,“王,王爺……”
孫仲康擡起頭,正好迎上面前男子黯沉的視線。
“叭”的一聲,是手中茶碗落地的聲音。
下一刻,腿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倒,“王爺……”
不是說王爺去城外視察河渠去了麼,怎麼回來得如此之快?能讓他回來的理由是……
藍焌燁居高臨下地看着伏在腳下的那個人,犀利的目光有如利劍,“她呢?”
“微臣愚鈍,不知王爺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孫仲康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皇帝都要給他幾分臉面,回答時語氣竟是絲毫不軟。
男子陰鷙的眼瞳中寒光一閃,鐵鉗般的大手抓住孫仲康的衣領,一下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現在知道本王指的是誰了麼?——若還想不起來,就到閻王那裡去想!”
“王爺,那個女人,咳,咳,她,是妖女。是她帶來了瘟疫,害我頃襄百姓民不聊生,已是人神共憤……咳,咳,臣等替天行道,已經將她……處置了”
“她現在在哪兒?”
頸間的手驟然收緊,孫仲康心裡一驚,幾乎要背過氣去,但仍強作鎮定,勉強道:“那個女人是個禍害,有她在,我頃襄永無寧日。王爺你應該以大局爲重,怎能爲了一個妖孽……”
壓迫的力量越來越大,孫仲康的一張老臉漸漸憋成豬肝色,眼神也不似最初時堅定,慢慢浮上恐懼的神色:他們的王爺,難道真的會爲了那個女人,而對重臣下手麼?
藍焌燁臉上的神情似狂怒中的獸,足以令所有的人膽寒,黑眸中迸射出的狠戾光芒劍一般穿透面前人的身子,森冷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她在哪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