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戴着鬼臉面具的術士, 手持桃木劍,一邊口中唸唸有詞,一邊將一道靈符用火點燃, 向空中拋去。
在他面前, 有熊熊火焰正在燃燒, 圍成一個火圈, 濃煙從圈內冒出, 遮擋了裡面的情景。影影綽綽間,可以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被僵硬地固定在圈子中央。
術士拿起最後一道靈符, 紮在桃木劍上點燃,須臾之間, 靈符化盡, 面具後面的眼睛中閃過一道猙獰的光, 手臂高高舉起,搖動手中的瓶子, 裡面的液體晃動出聲,“妖孽,看本仙用三昧真火讓你顯出原形!”
那個火圈,是加了特殊的物質點燃的,用水是澆不滅的。而這瓶裡的液體, 更是極強的助燃劑, 只要投到火上, 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個妖孽今日定然是葬身火海了。
面具下的嘴角殘忍地挑起, 手腕一抖,瓶子就要脫手——
突然被一隻手穩穩接住, 藍焌燁巍峨的身子站在術士面前,眸中透出冷徹骨髓的光芒,盯着面具後的眼睛,“誰讓你這麼做的?”
闢手奪下對方握着的桃木劍,微一用力,劍已折成兩段,遠遠扔在一邊。
“王爺!”
“殿下!”
周圍的人見到驟然現身的恭王,早已黑壓壓跪倒了一片。
“將這個妖道給本王拿下,押到天牢裡本王要親自審問!”手一鬆,已經嚇得渾身發軟的術士爛泥般委頓於地,藍焌燁眼中閃過厭惡的神情,扭過臉去,“其餘的人,在外面候着,沒本王命令,任何人不許接近!”
話音未停,男子高大的身形已然縱起,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隱入濃煙圍繞的火牆之中。
……
火圈中央,洛清淩的樣子前所未有地狼狽。
她整個人呈十字形被綁在一根木樁上,一襲白衣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觸目驚心的血跡,衣衫撕裂處裸露出的肌膚間有縱橫的傷痕,那是被人捉來的這一路上,磕碰時留下的痕跡。頭是垂着的,長髮零亂地糾纏在一起,散落於胸前,擋住了她的臉。女孩這麼一動不動的狀態,讓人看不出她究竟是清醒的還是已經昏迷。
那個術士的手段真是邪門,手只一揚,她被那些紅色的粉末籠罩後便渾身無力意識潰散,那些人是如何將自己捉住然後綁到這裡來的,她全然不知,醒來後便是這個樣子,至今,她的四肢還處於麻痹的狀態。
有血順着指尖一滴一滴地流下來,身體慢慢地冷下去,她卻不爲所動;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疼,然而她又覺得,似乎哪裡都不疼——最應該疼的地方,早就已經空了;她並不怕血的流逝會帶走生命的跡象,相反的,在她心裡,對於那個結果竟然隱隱的還有一絲渴望。
“妖孽”?她倒真的希望她是,看過的那些話本里,哪個妖孽不是法力無邊,自在逍遙的?可有像她這麼委曲的妖孽?
那些個妖孽,下凡之後只會比神仙還快活,若是在人間境況不佳,多半會化作一縷青煙離去;或是掐訣唸咒,天大的問題也能迎刃而解,誰又能降得住它們?
所以了——若是你長得像妖孽,但又沒有妖孽的手段,下場便會是這樣了。
脣邊一抹笑意蒼涼……
一陣風從旁邊吹過來,帶來熟悉的壓迫感。
低垂的視野裡,突兀地冒出來一雙宮靴;那上面繡制龍紋所用的金線,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心,像是突然被什麼東西狠狠的紮了一下似的,尖銳地疼。
冰涼的手指托住她的下頷,洛清淩的臉被人擡着仰起,垂散在身前的長髮向兩旁滑開,露出她微微腫脹蒼白的臉。
藍焌燁的眉一瞬間皺得極緊。
指尖滑過,想撫去她脣角滲出的血絲,被洛清淩向旁邊一側頭,躲開了。
男子眸中陰霾的神色愈重,手下用力,將女孩的臉勾轉過來,強迫她看着自己,“看來你在這裡舒服得很,本王猜,你根本就不想出去!”
洛清淩脣邊帶着抹虛弱的笑,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王爺既然明白我的心意,又何必進來。”
捏着她下頷的手指收得更緊,藍焌燁的笑容在陽光下也顯得寒冷異常,“本王是好奇,傳說中的妖孽,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現在好奇心滿足了,王爺是不是也可以走了。除去這個妖孽,不但可保頃襄太平,還能爲無辜的王妃報仇,於公於私,王爺都該高興纔是!”
被煙火薰得太久的眼睛,酸酸澀澀的不舒服;有熱熱的東西漲在那裡,想要涌出來。
捏着她下頷的手猛然間下滑至脖頸,抓緊了她的衣領,洛清淩一下子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困難,模糊的視野中,看到對方驟然之間揚起的手——
“你打呀,反正也不是沒有打過!”
沙啞的嗓音,眼中絕望的神情被窩在眼眶裡的淚水化開了,擴散成無邊無際的傷感;藍焌燁的手生生停在半空,再也落不下去。
時間,停止在那一刻。
兩人維持着彼此對峙的狀態,許久。
火焰,越燒越旺;包圍圈漸漸縮小,更多的濃煙冒出來,擠在兩人之間。
終於看不清對方的眼睛,只聽到一粗重一細微的喘息聲,在火圈中交替起伏。
其間夾雜的,是女孩指間的血滴落到地上的聲音。
一點一滴,漸漸匯聚成小小的一汪。
藍焌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女孩的臉色每蒼白一分,他臉上的神情便更冷一分。
仍是誰也沒有說話。
洛清淩的眼神逐漸渙散,頭的重量全都落在那個人的指尖上,濃密的眼睫似不堪重負般,漸漸合攏……
身子突然一鬆,綁着她手臂的束縛一下子撤去了,洛清淩的身子軟軟地向下滑去,被藍焌燁接住抱在懷裡。
帶着兩人一起躍出火圈。
圍在圈外的頃襄百姓見恭王抱着妖女出來,臉上都帶了痛惜的神色,有年長的顫巍巍上前,“王爺,這個妖女,爲我頃襄帶來災難,她不能留啊……”
藍焌燁威嚴的目光掃過面前的人,令未完的話瞬時噤聲。懷裡的身子冷得像塊冰,輕得彷彿沒有重量,男子手臂收攏,將她擁得更緊,寒澈啓音,“這件事待本王親自審過那個術士後再作道理,沒有結論之前,再有敢私闖王府者,殺無赦!”
……
沒有月亮的晚上,夜色悽迷。
漆黑的屋裡,牀榻上昏睡的女孩蒼白着面龐,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一雙蛾眉緊緊地蹙在一起。
濃煙挾着烈焰,向她團團圍了過來,夢境中的人惶恐無措,不知該退到哪裡去。纖弱的手伸出,無助地向空中抓着,每一下都是徒勞的虛無,喘息聲急促地起伏。
黑暗中突然伸出的大手,握住了女孩冰涼的柔荑;帶着奇異地安撫力量,將溫暖一直傳遞到夢裡,驅散了令人絕望的煙火,露出頭頂湛藍的天空。
沉睡中的女孩緊緊抓住那隻手,神色漸漸平和。
巍峨的身影一直守在女孩牀前,和周圍的夜色融爲一體。
洛清淩眼未睜開,已經聞到淡淡的花香;輕啓眼簾,看到桌上放的一束百合,花瓣上猶掛着晶瑩的露珠。
看向一旁的瑩兒,“誰來過了?”
“是睿王,見小姐還沒醒,放下這個就走了。”
洛清淩心裡一動,“他何時來的?”
“便是剛纔,早膳剛過的時候。”
早膳時……那,應該不是他了?
洛清淩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再說話。
似有若無的花香,卻令女孩想起了什麼,轉過頭,看向窗前的那盆植物:仍然是枝繁葉茂,陽光下煥發着嫩綠的光澤。
收回視線,略帶自嘲的一笑。
果然不會有花開。
……
藍焌煜進來時,女孩正坐在窗前,盯着天上高高飛翔的一隻紙鳶出神。
女孩纖弱的身子,融在從窗外照入的陽光中,彷彿一個隨時都會消失的幻影。
那個人在看窗外的風景,卻不知自己的樣子早已成了一道風景,入了別人的眼。男子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是觸手可及的真實,卻怎麼也無法將之與記憶裡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心裡一痛,走過去,“淩兒……”
洛清淩轉過頭,看着眼前的男子,卻是一笑,“灝王。”
男子前進的身形一僵,被那聲“灝王”生生釘在原地,進退不得。眸光閃爍間,脣角苦澀地勾起,“淩兒姑娘,你日日坐在那裡,窗外的景緻很好看麼?”
“景緻如何要看各人的心境。王爺今日前來,又是爲了何事?”
是不是沒有事我就不可以過來……
男子的笑容有些無奈,卻仍是溫和地看着女孩,“想不想騎馬?”
洛清淩眼中有光芒閃了一下,隨即卻浮上遲疑的神色,看着男子。
“頃襄城外,有一片很開闊的所在,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一白一紅兩匹駿馬,馳騁在廣闊的平原上;白馬上的女孩神色間一掃往日的陰霾,臉上煥發出這些日子以來難得一見的光彩;男子驅馬緊跟女孩身側,隨着女孩的速度調整自己的坐騎,始終和對方保持並駕的狀態。
夏日的風迎面吹來,如同最柔軟的紗,輕輕拂過人的臉龐;女孩的幾縷髮絲飛揚在風裡,陽光下有着動人的光澤,是牽動人心絃的線。
煜,我剛纔在窗前,是在看天上那隻風箏。
那個風箏雖然飛得那麼高,我卻知道有一根可以牽制它的線,一直攥在別人手裡。
放風箏的人,把它放得那麼遠,卻又不肯鬆了那線,你說,他究竟是想放手,還是想要它呢?
那個風箏,明明飛得那麼高了,但只要地上的人勾勾手指,它就會落回去,你說,它究竟是想飛走,還是想留下呢?
淩兒,風箏是去是留,也許,那個放風箏的人和風箏自己也不知道。
這世上,不能確定的事情這麼多,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努力抓緊手裡的東西而已。
放風箏的人抓着線不放,也許是因爲不捨,又或許只是因爲不想失去;而風箏,其實只憑那一根細細的線是羈絆不住它的,但它寧肯維持這樣的狀態,也許是因爲,連它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於是只能要別人來爲它做出選擇。
與其說是那根線控制了風箏,其實反過來,風箏又何嘗不是用那根線,牽扯了放風箏的那個人的心。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洛清淩停了馬,從坐騎上下來,她的臉上掛着晶瑩的汗珠,伸手去解藍焌煜馬鞍邊的水壺。
卻被男子攔住。
“這裡裝的是烈酒,你不能喝——”
“酒?”洛清淩柳眉一挑,脣邊帶上無謂的笑,“你們藍熙的雪玉酒我都喝過,我的酒量好的很!”
好到,只喝了三盞,便會醉得人事不知。
從男子手中搶過酒壺,仰頭喝了起來,辛辣的液體順着舌尖一路滑下,嗆得人淚都流出來。
待藍焌煜奪下酒壺時,裡面的酒已經下去了一小半。
男子看向女孩的目光中滿是心疼,“淩兒,你……”
你何必如此自苦……
洛清淩雙頰泛上紅暈,已有三分醉意,“王爺,有件事淩兒這些天一直想不明白,王爺博學,可否爲我指點一二?”
微眯起紫眸,看着男子被夕陽鍍上金色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的視野中,他和那個人的輪廓竟然如此相似。
“……淩兒想知道,這世上可有兩全之策?有沒有一種方法,既不會違背自己的心意,又能讓所有的人都滿意?……”
微微喘息,看向男子的目光中,帶着探詢,卻又抱着最後一絲卑微的希望。
藍焌煜的拳慢慢握緊,看着女孩脆弱憂傷的神情,細密的疼痛似水滴,一點一滴的滲入心裡。
風聲,呼吸聲,心跳聲。
再沒有其它。
沉默也算一種回答。
女孩的身子在周圍越來越暗淡的暮色裡顯得愈發單薄,向面前的人恍惚的笑了笑,搖搖欲墜。
藍焌煜劍眉一挑,上前擁住了她。
突然想起,她是不想與他如此接近的,心裡一疼,後退了一步,準備拉開兩人的距離。
一雙柔軟的手臂環上了他的腰,洛清淩將臉埋入男子的胸膛,聲音低低地透出來,“……別走。”
男子的身形僵硬在原地,感受着對方隔着衣服傳過的體溫,有更小的聲音傳出來,“抱抱我。”
抱抱我,閉着眼,我就可以把你當成是他。
藍焌煜的遲疑只是片刻,隨即伸手摟住了洛清淩的腰。另一隻手捧起女孩的臉,看着她醉酒後醺然迷茫的表情。
喝了這麼多酒,淚也不肯流下來麼?……
臉龐不自覺地和對方貼近,眼中的疼惜也越來越濃。
滾燙的脣就要印上她的臉龐。
“燁……”
下落的脣突然停止了,男子幽深的眼眸中摻上覆雜的情緒,看着暮色中的女孩,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