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的人馬返回頃襄時, 熹也從如臯回來了。
少年在初見洛清淩時,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你怎麼又瘦了?難道王兄這段時間又生病了麼?第二句是:冬湟的皇帝駕崩了, 新皇已經登基即位。
對於前一句話, 洛清淩只是淡淡地扯了下脣角, 不作回答;後一句卻令女孩臉上微微變色:皇帝……駕崩了?
除夕時在冬湟的那一場祭典突然於腦海之中浮現, 神廟裡, 男子溫暖如春的笑容彷彿還是昨天的事。
心裡一痛。
師兄……
你現在已經是冬湟的皇帝了……
……
“淩兒姐姐,你說這是花,爲什麼都這麼多天了, 我只看到葉子,它怎麼不開花?”
孩子烏黑的大眼忽閃着, 帶着疑惑的神情, 看向一旁的女孩。
洛清淩的目光一直注視着面前那盆植物, 寒潭般深幽的紫眸中帶着讓人捉摸不透的情感,手指輕輕撫上它嫩綠的枝葉:這淩蘭花的種子, 自從回到頃襄後她便種下了,日日悉心澆灌栽培,終於等到它破土而出的那天。當時,她欣喜萬分,以爲自己真的創造了奇蹟;可是, 隨着時日的推移, 她失望的發現, 這種子, 它雖然活了, 卻並不開花。
……爲什麼?
她用了和那人一樣的方法,照顧得甚至比那人還要精心, 爲什麼,它卻不再開花?
“也許……是因爲它不快樂吧……”
輕輕的聲音,像是在回答自己。
她這樣根本就是逆天而行,淩蘭花只生長在涪澤,她卻偏要帶它回頃襄,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壤水源,雖然勉強活了,它又怎會快樂?蓓蕾,是因爲內心裝滿喜悅纔會盛放;如果不快樂,又怎麼能開花?
“快樂?……淩兒姐姐,什麼叫快樂?”
孩子仰起迷茫的小臉,黑白分明的眼瞳如同清澈的溪水般澄透清新,沒有一絲陰影。
“快樂就是……”
看着孩子純淨明亮的眼睛,女孩突然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便如同當日在冬湟神廟裡,男子無法回答 “女子長大爲何要嫁人”時一般的困難。
抿了抿脣,洛清淩乾澀地開口,“小圓兒,你現在還想冬湟麼?還想回去麼?”
“冬湟?”
小圓兒先是低低重複了一遍女孩的問題,似乎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繼而用力點了點頭,“嗯!淩兒姐姐,我想回去,我好想家……”
“家?”
洛清淩挑了下眉,直直地注視着孩子的小臉,“你在這裡不開心麼?爲什麼……還想要回去?”
“開心啊……可是,這裡不是我的家啊……”
小圓兒微微嘟起了小嘴,臉上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去,聲音也一下子變得很低,“在冬湟,我家裡還有叔叔嬸嬸;鄰居的小豆子、虎頭會陪我玩;房樑上,我養的小鳥還等着我回去喂;我在村口樹洞裡還藏了一包彈子,不知還在不在;我,我……”
聲音越來越低,擡起頭來,眼中全是期盼的神色,“淩兒姐姐,我們還能回去麼?我好想家……”
洛清淩的心一下子收緊了,最簡單的問題,由最簡單的人問出來,卻最是讓人無法回答。
閉起眼,再睜開,眸中浮上堅定的神色,輕輕握住孩子的手,“我們……一定會回去,淩兒姐姐,一定會帶小圓兒,回冬湟去!”
“那,淩兒姐姐會陪小圓兒一起喂小鳥,去樹洞裡找那彈子麼?”孩子眼中重又燃起了希望的光芒,追問着面前的女孩。
洛清淩放柔了表情,聲音中也帶了柔軟的笑意,“會的……淩兒姐姐會帶小圓兒回冬湟去,然後,和小圓兒一起養很多隻小鳥,我陪你一起餵它們;再然後,還要和你一起,去找你藏的那包彈子,肯定還會在那裡的……”
“回不回去冬湟以後再說,這個你卻一定會喜歡……”
洛清淩身子如遭雷擊般地一僵,木然地轉過身去,熹已經到了她面前,臉上的笑容如同屋外的陽光一樣燦爛,將一碟東西端到她眼前,“穎都城張記的點心,平常人可是很難吃到的哦。”
洛清淩的眸光閃了一下,看着眼前少年溫暖友好的笑容,心底裡剛剛結成的冰不知不覺間化掉,接過點心,衝他彎眉一笑,“謝謝。”
拿了一塊兒,塞到小圓兒嘴裡;自己卻不吃,只將點心放在一邊。
“你也嚐嚐啊——我上次去如臯時,從頃襄帶來的點心,你不肯吃;這個是你們冬湟的點心,你也不喜歡麼?”
點心都遞到脣邊了,看那樣子,如果她不吃,熹會一直舉着。盛情難卻,她衝他笑了笑,接過他手中那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
“王兄沒有叫人把點心送來麼?”
洛清淩的表情僵硬在臉上,已經吃到嘴裡的點心,瞬間沒了味道。
“沒有麼?”熹挑了挑眉,恍然狀,“是了,王嫂近期就要生產了,王兄要照顧她,事情一忙就忘記了。哎,不對呀——”眸光一轉,好像想起了什麼,“我剛纔看到常慶叫人把點心送到新過府的慕容側妃那裡,那應該是王兄吩咐過的吧。怎麼會忘了你?王兄近來很忙麼?我這幾次到你這來,好像都沒有看到過他……”
知道這世上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哪種人麼?那就是八婆的女人!
那,知道比八婆的女人更讓人受不了的又是哪種人麼?那就是八婆的男人!
洛清淩額頭冷汗真冒,很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留海被汗水浸過,粘膩地貼在額間,她煩躁地想用手撥開,指尖上沾着的點心粉末在撥動時紛紛掉下,有一顆落入她眼中,疼得她眯起了眼,連忙用手去揉——
“別動!”
卻被熹一把拉住,“——你手上全是點心的碎屑,這麼一揉反倒會更加重了,讓我來……”
拉着女孩的身子走到窗前陽光下,伸手捧起她的臉,輕輕扒開她的眼皮,俯下頭小心翼翼的吹着……
陽光從厚重的窗格透入,斑駁地落在離得很近的兩人身上。
洛清淩微微仰着頭,強烈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只能從睫毛翕合的縫隙中,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熹一手捧着她的臉,一邊仔細檢查洛清淩的眼睛,動作細緻溫柔。
女孩明媚的臉龐在陽光的映照下泛着玉一般的顏色,白得近乎透明;纖長的睫毛上掛着晶瑩的淚珠,輕輕顫動時帶動上面的反光如同寶石般閃爍;小巧的檀口微微開啓,一呼一吸間吹氣如蘭……
吹入眼睛中的風突然停止了,有陰影慢慢壓了下來,帶來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地拂上臉龐。女孩迷惑地輕啓眼簾,還沒來得及將眼完全睜開,兩片柔軟的脣已經貼了過來,覆上了她的眼睛!
洛清淩的身體剎那間僵硬在那裡,頭腦中一片空白!
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眼上那一點;和那個人身上傳來的,木樨花的香氣……
那兩片脣只是輕啄了一下便離開了,但是在洛清淩心裡,當時的時間卻似停頓了千年萬年一樣的漫長;兩人身子分開後,女孩仍然僵硬着一動不動,一雙盈盈的紫眸瞪的大大的,似乎不認識面前的人一般,眨也不眨的看着對方。
眼皮上那一點,被火燒過一般發燙,彷彿那對脣還停留在那裡……
少年的臉頰在陽光下泛着亮紅的顏色,神色間仍如平常一樣,帶着狡黠和調皮,似乎剛纔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見女孩驚疑呆滯的表情,好笑的走過去,伸手去拍她的臉:“喂……”
洛清淩卻如同從夢中醒來似的一下跳開,動作間急切的如同躲避妖魔。
“你……不要碰我!”
熹的臉上浮現壞壞的笑容,陰險的和狼外婆如出一轍:“不讓碰也碰過了,你能怎麼樣——”
聲音頓了一下,語氣愈發無賴:“對了,還要抱一抱……”
張開手臂就向女孩撲了過來,洛清淩尖叫一聲,奪路向門外逃去,正和要進來的人撞個滿懷,一下子收不住,整個人便跌入對方寬闊的胸膛之中……
進來的那個人一腳剛邁入門裡,就被一個小小的身子迎面撞進懷中,熟悉的香氣令他想也不想便摟着懷中的身體往旁邊一閃,輕鬆避過了少年志在必得的襲擊。
少年停住身子,明亮的眼眸中光芒閃爍,臉上浮現調皮的笑容,“六哥,這小貓跑得可快,你來了正好幫我捉住她……”
眸光掃過藍焌煜手中提的盒子,眼底的笑意中帶了絲狡黠,挑眉看向躲在男子懷中,神色不太自然的女孩,“小貓你運氣不錯,又有點心吃嘍……”
洛清淩輕輕從男子懷中掙脫,退後了幾步,微微施禮,“淩兒剛纔失態,請王爺不要見怪。”
沒有回答。
洛清淩卻漸漸感到有股融融的暖意,像一張最纏綿的網,輕輕包裹了她;那是男子的目光,和煦的如同三月的陽光,溫暖,又不至燙傷她。
直到兩人離去,站在門邊的女孩才收回視線,眸光在不經意間,掃過了桌上那兩盒點心。
一下定住,出神。
……
八月,頃襄最熱的時節。
往年這個時候,通常會鬧旱災;今年禍不單行,居然同時發生了瘟疫。
一種不知名的熱病,開始在頃襄傳播。起初只是小範圍的,在頃襄城外有個別村落的百姓患病,然後傳播的範圍慢慢擴大,漸漸由城外向城內擴散。染病的人渾身高熱,意識不清,重者不過三五日便會斃命。城中的大夫束手無策,因爲以前在頃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病症,他們能做的也只是開了幾付預防的藥方,讓百姓們平時熬煎了服用,但是收效甚微。更可怕的是,這種查不出病源的疾病傳染性卻極強,每天都有人莫名地患病,然後在絕望中等待着死去。
瘟疫猛於虎,這場災難來得奇怪,首先是爆發的突然,其次是查不出病源,最可怕的是,這種病極難醫治,幾乎是得者便會斃命。所有的人,無論身份尊卑,只要染上此病,都難逃一劫。
全城都如臨大敵般的防範,恭王和其他兩位王爺,每天都輪流在城中視察,督導疾病防治情況;藍焌燁每次回來時,臉色都十分陰沉。
王府裡也採取了措施。每個女人都被要求禁足在自己的宅院中,不讓四處走動,同時帶上面紗防止互相傳染;男子則由常慶帶領着日夜巡視,發現府中有染病的人,立刻擡出去,和其他患病的人放在一起統一醫治。
死亡的人數在日益增多,漸漸地,比瘟疫更加嚴重的恐懼開始在百姓之中漫延;大家終日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生怕染上熱病,街上的人變得稀少,頃襄城中到處都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謠言不知何時也開始在民間悄悄傳播,都說,這場瘟疫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因爲頃襄城中混入了不該有的人,冒犯了天神,所以才招來這場災難。更有相士看到恭王府中妖氣籠罩,斷言,那“不該有”之人,便藏匿於此。
一時人心惶惶,所有的矛頭都指向王府。頃襄朝中已有老臣上書,請恭王肅查妖孽。
藍焌燁看到奏章時,只是置之一笑,將其扔到一邊,並不理會;第二次又有上書時,他將上書的人爆打一頓,發配充軍。
於是,關於此事,終於沒有人敢再提。
但是,兩次的上書,卻提醒了男子:他雖不信妖孽鬼怪之說,手裡倒確實有一件可以趨邪避穢之物,若是將那個東西拿出來,眼前的這場災難,應該迎刃而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