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將自己混在出城的人羣裡, 隨着長長的隊伍,緩慢地向哨卡靠近。
在經過一系列檢查後,停滯的隊伍終於又徐徐向前移動, 少年懸着的一顆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輕輕籲出了一口氣。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少年心裡一沉, 僵硬地回頭, 守城的士兵衝他揚了揚下巴,“年青的,都和我過來, 灝王還要再看一看……”
隱身於一羣青年男女之中,少年的心裡還是忍不住會緊張。明知道熹的易容手法比自己高明的多, 甚至連眼瞳的顏色都爲她考慮到了——他拿了不知是什麼東西小心的貼在她眼睛上, 於是, 她便有了一雙和平常人一樣的烏黑眼眸。這種大衆化的相貌,於逃避追逐的人是絕佳的保護色;她還擔心什麼, 還有什麼理由會心虛?
……離得那麼遠,他也許連她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怕什麼了?
在下陳冰年方二八如臯人氏家有老媽……
默默背誦着熹教給她的簡歷,看着周圍的人依次上前接受灝王的詢問,終於輪到她了, 深吸了一口氣, 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邁步走上前, 在男子面前站定。
……真沒用啊, 還是不敢擡頭。
“你叫什麼名字?”
“陳冰。”
“多大了?”
“十六。”
“哪裡人?”
“小的是如臯人。”
“家裡還有何人?”
“只有一個老母親,和小的相依爲命。”
對答如流。
看來面試前確實需要準備, 事先壓題還是很有必要的。
短暫的停頓,面試官的提問繼續,“如臯城裡的護國神廟,門前的那棵桃樹今年有沒有結桃子?”
少年:……
有誰知道,面試時若是遇到沒準備過的問題,又該怎麼辦?
是不是應該先說一句“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 ,拖延下時間?……
少年的額頭微微冒出冷汗,一顆心突突地跳;萬幸這回的面具質量上乘,被汗水浸過也不至於當場脫落,讓少年在心慌意亂之餘仍能保持面不改色的狀態,印象分上先佔了十足。
“護國神廟前的桃樹今年結了桃子,數目不多也不少,就和往年的一樣,小的還摘過幾個帶回家給老孃吃。”
像桃樹這種大衆化的品種,只要不遇到極端天氣,通常都會結個把桃子,這麼回答應該沒有錯。
這回換面試官沉默。
難捱的等待中,少年的一顆心慢慢地又懸了起來:難道答得不對?那桃樹,莫非今年竟然沒有結桃子?
“下去吧……”
三個字在少年耳中聽來如聞天籟,急急地施了個禮,便向門外走去。
“慢!”
行走的身形一滯,身後的男子一時卻沒有說話,又是許久的沉默。
少年僵直着身子,覺得背上那兩道視線火一般灼人;一顆心漸漸收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連呼吸的細微起伏都不敢有。良久,低沉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把你的東西拿走。”
從男子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布袋,似是不經意地,交接時對方的手指劃過少年的掌心,稍縱即逝的溫暖令少年的眼睫輕輕地顫了幾顫。
和衆人一起離開屋子,看着手中的布袋,少年眼中浮現困惑的神色:她的東西?連“他”這個人都是今天才出現在這個世上的,怎麼會有什麼東西落在灝王那裡?
深褐色的布袋,上面還殘留着那個人的體溫,剛纔好像見他是從貼身的衣物中拿出來的。
脣角不自覺地翹起:煜真是很有意思,堂堂一個灝王,還關心一顆桃樹的收成,這真是……
前進的身子突然像被什麼釘住般,生生停在原地;少年的一雙眼眸突然睜得極大,握着布袋的手也微微顫抖了起來。
——“在如臯的護國神廟前,有一棵桃樹,上面結滿了桃子,並且四時不謝;因爲這棵桃樹是用銅鑄成的,這是爲了紀念一個人,先皇命人鑄好了放在廟門外的……”——
在如臯,熹和她剛認識的那段時間裡,帶她遊恭王府時,曾經告訴過她關於這棵桃樹的典故。他說,那棵桃樹歷經幾朝,一直立在神廟之前,樹幹上還刻着“桃之夭夭”四個字,如臯百姓都知道的……
桃之夭夭……
全身的血液如同被抽走了一般,指尖瞬時變得冰涼。顫抖着手,打開那個細細封牢的布包,一張薄薄的紙掉了出來,那是一張通往冬湟的地圖……
心裡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暖暖地填滿了,淚水再度溢出雙眸。
謝謝,謝謝你們……
出了城門行走半日,已經將那個留下了自己淚水和記憶的城市遠遠甩在身後,少年停住腳步,帶着複雜的感情最後一次回頭:
——“……淩兒,我知道你在這裡過得很難受,所以,如果你要離開我一定會幫你,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怪王兄……他是頃襄的首領,考慮事情都要以大局爲先,也許……他不是真的想要那樣對你……”——
茫然的注視着自己的一截皓腕:桎梏明明早被除去,那裡已經是空蕩蕩的,爲什麼,她還是感覺有什麼東西纏在上面?是不是,即使一開始是強迫的,日子久了,它就變成了習慣,若是有一天突然失去了還會覺得不自在?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這種毒,已經深入血液骨髓;所以,即使逃得遠遠的,也永遠不可能把這種毒剔除乾淨?
……
——“淩兒,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悍的女孩子,哪裡像個女兒家啊,受這麼重的傷不喊痛也該哭一聲啊。”——
——“爲什麼要哭?哭了就不會痛了麼?受傷了敷上藥不就好了?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師兄,如果你流淚,會被我看不起哦……”——
……
天上的雨,連綿不絕地落下來;一如人心裡的淚,無休無止。
雖然……
我已是頭破血流,體無完膚,輸得毫無尊嚴體面,
但……
還是要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傷害,
——謝謝你讓我疼痛,
謝謝你……
要我爲成長付出應有的代價……
溫熱的液體,同冰涼的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視線;也將所有關於憂傷的記憶浸透,深深地沉入心底。
抱緊了懷裡盛着骨灰的盒子,轉過身,繼續前行。
小圓兒,淩兒姐姐帶你回冬湟去……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