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兄弟
恭王府的書房。
室內的兩個男子, 同樣俊逸挺拔的身形,連五官的輪廓都有幾分相似。
一個據窗而立,另一個正坐在桌邊, 研究着案上的一盤棋局。
室內很靜。
窗前的人深邃的目光投向遠方, 注視着天邊的雲影變幻;而坐於桌邊的那個, 視線自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那盤棋, 似乎興味正濃。
他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
日影西斜, 時間,在彼此的沉默中,一點一滴流逝……
終於——
“你故意的, 是不是?”
窗前的人先開了口,卻沒有轉身, 極快的語速, 沒有起伏的聲線中帶着一絲冷意。
“是。”
桌邊的人同樣答得很快, 似是對於這麼一句無頭無尾的問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甚至,他也並未擡頭, 仍是將視線牢牢鎖定於棋盤之上,隨手從旁邊的棋碗裡拈了粒棋子,只思索着如何落子。
“爲什麼?”聲音高了些,仍是沒有轉身。
“我以爲……你會知道理由。”
窗前的人影突然轉過身子,俊美無儔的面孔在轉身的瞬間映着陽光, 剎那間有着奪人心魄的神采;但只一閃便即隱於陰影之中, 兩道寒潭似的目光直直投在幾丈之外的那個人身上:“我要知道你的理由!”
桌邊人落下手中棋子, 緩緩擡頭, 迎上對方的視線。夕陽的餘輝投入殿中, 照在那張同樣英俊的臉上,都是映了陽光, 給人的感覺卻又不同;一樣的劍眉星目,堅毅果敢的脣形,神色間卻溫和的多,不似剛纔的男子有那樣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只會讓人覺得和暖如春風,自然的生出想和他親近的想法。
“與其留在這裡痛苦,不如讓她去她該去的地方。”
前一刻還是溫潤如玉的面孔,此刻卻冷若寒冰,脣角和窗前的男子一樣,抿起凜冽的弧度,目光中也帶着前所未有的冷淡神色。
“該去的地方?”
窗前的男子不知何時已至案前,身形有似鬼魅,手指扣住案邊,寬大的衣袖也同時拂上桌案,蓋住了盛棋子的玉碗:“你怎麼知道哪裡是她該去的地方?又怎麼能肯定,她去了別的地方就不會痛苦?”
聲音雖低,語氣卻重;目光炯炯地注視着面前的男子,海一樣深沉的眼眸中,翻騰着洶涌的波滔。
“我也許不知道她該去哪裡,但我卻能確定,她決計不該留在這裡!” 強硬的措辭,針鋒相對的語氣,男子冷然迴應,寸步不讓,“你留她在身邊,是因爲她的身份於你來說是枚有利用價值的棋子;又或者,想將她控制在你的視線範圍之內,好滿足你的佔有慾,僅此而已,是嗎?”
稍頓了一下,並沒有給對方答覆的時間,繼續:“若僅是這兩個理由,賀蘭燕芸和慕容蘭,她二人一個是藍熙的皇親國戚,另一個是涪澤的公主,身份上絕對不輸於她,若論利用價值,比起一個異國的國師不知強了多少。你若真有此意,倒不如對她二人多用些心思,讓她們對你死心踏地,對於鞏固自己的地位不是更爲有效?況且,你暗地裡擄了她來藍煕,冬湟並不知情,她的身份一日不公開,你便要脅不到冬湟什麼,那麼她的價值何在?若是因爲第二點——”話鋒一轉,冷冽的眸光迎上那對怒火漸熾的幽黑潭眸,似要看進他的心底:“她的性格想來你也瞭解,這段日子以來雖然她表面上服從於你,但她是否真的甘心如此,你心裡也該有數。美麗芬芳的花朵,其下卻隱藏着致命的毒刺;知道她是危險的,就算她日日在你視野所及的範圍之內,你又怎敢輕易採摘?看得到,卻觸摸不到她,這就算佔有了麼?——我真是好奇:若是連這兩個理由都不能成立,你爲什麼還一定要她留在身邊?”
眼前的男子一張臉上早已陰霾滿布,陰鬱的眸中一場風暴更是呼之欲出;見到那個人少有失控的樣子,藍焌煜卻似乎一點也不以爲意,甚至,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脣角竟然嘲諷地揚起,黑眸中也帶上了譏誚之色。這樣的表情,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藍焌燁眼中隱忍的火苗就在一剎間,變成熊熊燃燒的火焰。
危險地眯起了一雙鳳眸,藍焌燁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人,聲音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我是頃襄的王,本王想要什麼,不需要理由!”
“那麼,我的王兄,可否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麼?是要她的人,還是她的心?是要她在離你很遠的地方自由地活着,還是看着她在你眼前慢慢地死去?”男子眼中的溫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同樣凌厲寒澈的視線,低沉的聲音配合緩慢的語速,字字鏗鏘,震顫人心,如同深沉洶涌的海水,將對方眼中的火焰盡數湮滅,“涪澤之行,你眼見她被慕容蘭百般刁難,卻袖手不管;賀蘭燕芸小產一事,疑點重重,你卻不予深究,只憑表面證據便將她囚於竹院;爲害頃襄的瘟疫,謠言四起,但那是否真的和她有關?她被人視爲妖孽,施以火刑,你雖然將她救出,然而又何以服衆?你今日可以以恭王之尊壓制朝臣,在火場之中救她脫險;它日,若頃襄百姓羣起聲討,要恭王以天下蒼生爲先,爲國爲民,剷除妖孽;形勢逼人,王兄你,又當如何應對?你縱然救得了她一時,又如何能夠保她一世?!”
對方眼中的火焰已經盡數熄滅,只餘黯沉的灰燼,男子卻是不留餘地,步步緊逼,給出最後一擊,“……拔了她的刺,折了她的翅膀,你要她,卻不知該如何對她;若只是這樣的擁有,王兄你,實在不是個合格的飼主!”
冷然一笑,結論一般,“是讓花朵在自己眼前枯萎,還是放手,讓鳥兒自由飛翔,答案不是很明顯麼?所以,我今日所爲,不過是幫王兄你做了件遲早會做的事情而已!”
“即使遲早要做,也該由本王親自動手!……況且,只要本王想要,枯萎不枯萎,還能不能飛翔……這些又有什麼要緊!”
“沒什麼要緊麼?……”看着男子因爲一再被自己挑起火氣,而涌上血色的臉,藍焌煜反倒愈發從容,鳳目反覆打量着對方的表情,不徐不急地一笑,“硬要把一樣東西留在身邊,卻不是因爲考慮到它有什麼價值,這實在不像是你的風格。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是爲了什麼?”
面前人嘲弄又帶着狡黠的神情,讓藍焌燁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中了對方的圈套;被那個人牽着思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留思考的時間,讓他差一點就說出對方希望他說的話來。
差一點……他就要說出什麼呢?
藍焌燁的指尖緩緩扣緊了桌案,呼吸漸漸平靜,臉上的血色也一點一點褪去,恢復了平常的冷漠表情,“我的事情,你以後不要插手!……”
看着像風一樣離去的王兄,男子眼中的嘲諷之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深沉的感情;手中的那柄白玉如意,因爲握得太久,也帶上了和男子體溫一樣,火熱的溫度。
因爲一時的失誤,令我錯過了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我不希望你,再犯和我同樣的錯誤……
視線落回棋盤,卻是不禁一笑,向門外揚聲:“常慶,案上的這盒棋子都碎了,再去給本王拿一盒過來。”
……
進來的少年和正向外走的萬荃打個照面,見對方滿臉惶恐的神色,只和自己匆匆行了個禮便急急退出屋子,頗有落荒而逃的意思,不由發出一聲輕笑,“既是演戲,何必如此認真,王兄你這樣動怒,不是要嚇壞萬將軍了?”
屋內的男子俊眉一挑,看向自己的王弟,“你胡說什麼?”
“不是麼?——頃襄距離冬湟路途遙遠,若有心去追,她又怎麼跑得了?那個小貓,是王兄故意放她走的吧?在這裡卻又教訓萬將軍,罵他辦事不力,他不是冤枉得很?”
藍焌燁冷冷掃了熹一眼,“無稽之談——自己的兄弟都不幫我,難道教訓手下也不可以麼?”
“我有幫啊——若不是我幫她易容,又取下這個,她哪能那麼順利的離開頃襄城?”
少年指間勾着一隻紫金的手鐲來回轉動,完全忽視王兄脣角邊的抽搐,笑容無辜的很,“這手鐲,全藍熙也找不出第二隻;某人巴巴的做好了給別人戴上,偏偏人家不稀罕,從來只當成個累贅,臨走前還要取下來丟還給那個人,‘一片春情被水澆’,你說,那個人是不是好可悲啊……”
藍焌燁眸光一閃,上前奪過鐲子,一邊拿要殺人似的眼光狠狠瞪着自己的王弟,一邊卻將手中的鐲子緊緊握住,彷彿怕它有翅膀會隨時飛走一般。
她留下的東西……
“她……有沒有說什麼?”
雖然對於兩個王弟吃裡爬外的舉動滿腔怒火,但也無可奈何,忍了幾次,終於還是問了,卻又刻意扭頭,把目光轉向一邊。
“有啊……”男子的眉挑了一下,聽少年清脆的聲音繼續,“她說,認識我是她在藍熙最大的收穫,她永遠都會記得我這個朋友。”
語氣間透出一絲自豪。
“嗯……還有麼?”仍然是彆扭地轉着頭,看着萬里無雲的天空。
“她還說,六王兄人中龍鳳,日後在藍熙定有一番作爲,她若是知道了,便是在萬里之外,也會爲他高興。”
語氣中閃過一絲溫暖,似是想到了女孩說這番話時的神情。
“……還有麼?”男子的眸光變得悠遠,指尖輕輕摩挲着手中鐲子的花紋。
“沒了。”
只有兩個字,語氣也一下變得乾巴巴的。
男子一愣,慢慢轉過頭,看着面前人的眼睛,“……什麼?”
“沒有了,沒別的話了。”少年攤了攤手,很抱歉的樣子。
握着鐲子的手指一下收緊,男子眼中的光芒暗了一下,死死盯着少年,見對方也拿一雙澄澈的黑瞳回視,神色間沒有一絲異樣,終於又把頭轉向窗外的方向,“知道了。”
“那……東西送到,我可走嘍……”
少年璨然一笑,男子卻只是輕“嗯”了一聲,同樣乾巴巴的語氣。
出門時,少年似是不經意地,將目光向男子掃去。
藍焌燁仍然看着窗外,對於周圍的一切恍若未覺。
其實……
她還說了一句,
她寧願從來沒有遇到過你。
不過這句話,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