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了?”
戴着面紗的女子走上去, 急急拉住進來人的手臂。
“小姐,小圓兒今天仍是昏迷,早上灌進去的藥汁全吐了出來。從外面請來的大夫剛剛進去了, 我已經跟他們說了, 叫他們看完病就過來回話。”
洛清淩的一雙柳眉這幾天便沒有舒展開過, 聽瑩兒這樣說, 便又蹙緊了幾分。自小圓兒搬進這個院子, 已經兩天了,藍焌燁不讓她靠近那間屋子,只讓別人照顧他。孩子的病一直沒有起色, 再這樣不吃不喝的下去,即使不加重, 恐怕也……
坐立不安地在屋內等着, 心裡像有十幾個半滿的水桶, 互相碰撞着七上八上。聽到腳步聲進來,忙起身迎接。
“這孩子的病耽誤的太久, 恐怕很難醫治……”
滿頭白髮的大夫沉吟半晌後說出的一句話,令女子神色頓時緊張起來,洛清淩微向前探過身子,焦急地開口,“求您一定要治好他, 我就只有這一個弟弟……”
她總覺得小圓兒變成現在的樣子, 和她有很大關係。她欠這個孩子的太多了, 不能再讓他有什麼閃失!
“若要治好他, 只有一個辦法……”大夫說到這裡又停頓下來, 洛清淩臉上的神色愈發緊張,身子不由得又向前探了探, 和那個大夫的距離已是極近,“是什麼辦法?”
“回冬湟。”
低得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傳到女子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近在咫尺的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剛纔還昏花的老眼突然之間異常明亮,其間的光芒不是一個暮年的老人能夠有的,這樣的眼神,令洛清淩在一剎那之間有一種異常熟悉的親切感!女孩的身子微微顫抖,聽到那個久違了的聲音說出連她在夢裡都想聽到的話語,“國師,屬下蕭黎,奉皇上之命,來接您回去!”
……
空蕩蕩的屋子內,只女孩一人獨自坐在案邊。午膳之後,通常是休息的時候,此時她卻睡意全無,隱於面紗後的雙眸似暗夜中發亮的水晶,目光閃爍不定,一雙柔荑緊緊地絞在一起,已然泛白了她卻渾然不覺。
洛清淩此刻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緊張。
緊張……是因爲馬上要發生的事情。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高大的身形停在她面前,洛清淩身子晃了晃,擡起頭,迎上男子的視線。
“要本王過來,有何事?”
“我想……”看着藍焌燁深邃的眼眸,剛纔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的心緒不知爲何又有些起伏,深吸一口氣,繼續,“把小圓兒送回冬湟。”
——“……國師,皇上旨意,要屬下一定接國師回冬湟。若是帶上這孩子,咱們怕是出不了頃襄城……”——
橫行於頃襄的瘟疫,雖然令當地的大夫束手無策,冬湟的名醫卻說不定可以想出法子;畢竟,冬湟大夫的醫術是四國裡最強的。若要治孩子的病,就要儘快送他回冬湟。但是,以現在她被人嚴密監視的狀態,若她和孩子一起走,藍焌燁一定會立刻發現;到時候,他們幾個怕不要說回冬湟,想出頃襄城都難。
蕭黎的建議,是他帶她先離開,留下小圓兒,日後再想辦法回來救孩子;或是帶着孩子出府後分兩路,洛清淩先走,小圓兒可以暫時先到頃襄城中某處躲藏,等過了這段風聲再走。但是,經過一夜的思考,洛清淩發現兩個方案都有問題。如果她走了,留下孩子一個人在這裡,以他現在染了熱病的狀態,怕是她一走,小圓兒立刻就會被送到外面去;而第二個方案,若孩子沒病倒可以,以現在的狀況,小圓兒必需儘快得到醫治,禁不起耽誤。若是出府後在頃襄城中躲藏起來,缺醫少藥的條件下,日子久了恐怕性命難保。
幾番考慮,經過一夜的權衡,終於讓她在今天的凌晨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而此刻對藍焌燁說出的,就是那個決定。她要把她的想法,直接和他說出來,就像當日她要他帶她去閱兵式一樣,明知道這樣說風險很大,十有八九對方會不同意,但是她卻寧願試一試。
如同在落雲山時的那場賭局一樣,她願意孤注一擲地再賭一把。
“小圓兒的病很嚴重,在這裡治不好,冬湟有可治此病的大夫,所以……”
看着男子驟然黯沉下來的眼神,洛清淩的話自動消了音;她緊張地看着他,指尖有些發涼,卻僵硬地垂着,只是握不攏。
“回冬湟?誰送他回去?”緩慢的語調,沒有起伏的聲音,讓人猜不出男子到底在想什麼。
“有人……來接。”
聲音分外乾澀,洛清淩在心裡罵着自己沒用,早就想好了的話,爲什麼對着男子犀利的視線,卻變得這麼吞吞吐吐?那不是更會惹人懷疑了?到底要怎麼說——是用漏洞百出,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謊言,還是直接說出來?
“冬湟……會派人來接,”一顆心突突地跳,彷彿馬上要從喉嚨裡衝出來;視線不知落到哪裡,但是決計不敢和男子的交匯在一起;臉越來越燙,不知是因爲緊張還是恨自己太不爭氣。反正已經說了開頭,索性都說了,“今晚,會來接他走,他的病這麼厲害,我怕在這裡耽誤久了……只是接他走,我留下……”
一口氣說完,指尖都涼得有些發疼了;心裡倒是奇異地安靜了,破釜沉舟,她已經沒有退路,反倒不覺得緊張了。
男子始終不動聲色,待女孩說完,方緩緩開口,
“冬湟的人?”
似乎只是簡單的重複,目光在女孩臉上逡巡,觀察着她的反應。
是什麼人?只接走這孩子這麼簡單麼?最重要的是——你是怎麼和他們聯繫上的?
雖然不和對方目光接觸,洛清淩卻仍能感到居高臨下的那兩道視線,凌厲的過份;讓身高上處於劣勢的她芒刺在背一般的難捱。
……她這個決定,會不會太草率了?
冬湟和藍熙,雖未有交戰,然也不算是友邦;她提的這個建議,任誰聽了都難免會產生別的想法。更何況藍焌燁還是藍熙的恭王,他擄走了冬湟的神器和國師也是難以迴避的事實,自然更會對冬湟的一切產生顧忌。有了這些障礙橫在中間,他若是不答應,或者甚至,反倒激發了別的反應怎麼辦?
而她……爲什麼明知道會有這麼多不確定的風險,卻還是選擇了告訴他?
她是不是……太天真了……
“只是接走孩子?”
突然的提問讓洛清淩愣了一下,心也沒來由地又有了要加速跳動的趨勢;看着男子異常深沉的眼眸,她不能肯定他這句話就是她所理解的意思,於是試探地回答,“對,他們只是帶小圓兒走。”
“這樣啊……”
短暫的停頓,讓洛清淩的一顆心也跟着懸了起來;垂在身側的手,兩個指尖互相交疊,翹起很大的弧度,要折斷一般。
注意到女孩這種習慣性的緊張動作,男子的眉微挑了挑,突然笑了,“不過是個孩子,要送走便送走好了。”
看着女孩瞬間睜大的紫眸,又是一笑,“……不過你不能走。”
“自然……我……我決計……保證……”
洛清淩因爲驚喜過度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舌頭如同打了結一般笨拙的很——他居然同意了!
他居然……
同意了!
一顆心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填滿,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個人含笑的眼眸,以確認自己是真的沒有聽錯;然後,便有一種暖暖的、讓人微微發疼的情緒在心裡悄悄滋長,順着血液向全身蔓延,一直傳遞到冰涼的指尖,讓一向最被忽視的地方也變得滾燙。
這一局,她賭贏了!
……
矇昧不明的月,半隱在雲層裡,向地面投下暗淡的光。
站在夜色中的女孩,緊緊抱着懷裡的孩子,一邊焦急地向四周張望着。
怎麼還不來……
背後有風拂過,洛清淩轉過身去,看到面前的三個黑衣男子,面露喜色,“蕭將軍!”
蕭黎本欲上前,看到女孩懷中的孩子,身子停在了原地,遲疑地,“國師,這個孩子……”
帶着他,咱們怎麼回去……
“蕭將軍,你們帶着小圓兒先走,我另有安排。”洛清淩邊說,邊把孩子向對方懷中送去,蕭黎卻是僵在原地,手並未伸出,似是頗爲躊躇,“國師,皇上要我們將您接回冬湟;若只帶回這個孩子,怕是……”
“蕭將軍,你聽我說……”
突然之間打在兩人身上的光線,令原本隱於黑暗中的身子無所遁形,兩人俱是一驚,洛清淩和蕭黎同時轉頭,看到以萬荃爲首的王府侍衛手執弓箭,正對他們做着瞄準!
明晃晃的火把照得人睜不開眼,洛清淩似乎一下子還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模糊的視野中,看着從侍衛後面慢慢走出的男子,抱着小圓兒的手臂微微顫抖。
“貴客造訪,卻爲何不通告主人一聲,急急忙忙就要走麼?”藍焌燁臉上的表情被火把照得明滅不定,低沉的嗓音在夜風中聽起來格外悅耳,卻不知爲何,讓聽到的人直冷到心裡去。蕭黎虎目一凜,挺直了身子道,“恭王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目光掃向男子身後劍拔弩張的士兵。
藍焌燁卻是低低一笑,視線避開女孩瞬間變得慘白的臉,直直落在男子身上,“蕭將軍,你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將軍可知?”
便是在離開穎都時,邊境的哨卡前。
藍焌燁眼中的笑意似海面上的波浪,一層一層地推開,讓人看不懂笑容下面隱藏的內容,“客人來了,主人若不殷勤挽留,便不是待客之道。本王的意思,是要請蕭將軍在這府中逗留幾日。”
男子眸光一凜,尚未答話,一直站在原地如同丟了魂一般的洛清淩此刻終於開口,卻只是虛弱的半句,“你答應過我……”
你怎可騙我!
大瞪的一雙紫眸中全是憤怒痛楚的神色。
“本王是答應你可以送走孩子,但並沒有說可以放走冬湟的刺客。” 藍焌燁的眼睛映着火把的光芒,反射出狡黠的笑意,“淩兒,你做得不錯,將他們引來了。剩下的由本王來處置,你退下吧。”
略一示意,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將幾人圍在圈中。
“你!……”
頭腦裡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斷掉了,洛清淩的眼眸睜到最大的程度,幾乎要將那方寸之處瞪裂,看向男子的目光中,盡是傷心憤怒的神情,其間更是夾雜着無盡的絕望。只說了一個“你”字,剩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
眸中漸漸染上血一樣的顏色。
痛到極點的心突然有了一刻澄明,洛清淩心裡一動,微微向男子湊近,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悄聲道,“挾持我!”
蕭黎眸光一閃,立刻明白了女孩的意圖,眼中猶豫的情緒瞬息之間便轉爲狠戾,跨步上前一把將洛清淩扯到懷中,手中的匕首抵在女孩脖頸間,“都不準動!不然我殺了她!”
藍焌燁的雙瞳驀地收縮,然而只是一瞬,便又慢慢放鬆,換上淡然的神色,“殺她?你不是要帶她走麼?又怎會殺她?”勾脣一笑,似是勝算在握,“不必對着本王演戲,今天你決計出不了這王府!還是及早投降爲好。”
蕭黎冷然一笑,圈着女孩的手臂用力收緊,“王爺的話只說對了一半,本來我們是要帶她走,但誰知她竟然變節叛變,勾結外人陷害我們——對於這樣的叛徒我冬湟怎會姑息!”手中的匕首似證明一般,又向裡深入了幾分,女孩柔嫩的脖頸間隱隱現出血痕。
洛清淩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本來是在演戲,但是聽蕭黎說出“叛徒”二字,不知爲何,會讓她的一顆心有如被刀剜着一般疼痛,臉上的血色完全退去,只餘淒厲的慘白。
身子一軟,不自覺地向男子懷中倒去,頸間的刀貼得太近;男子收手不及,竟然真的在她頸間劃出一道淺淺的口子,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藍焌燁一直漠然勾起的脣在看到女孩頸間的鮮血時突然僵硬地抿緊,眸中射出異常兇狠的光芒,如同狂怒的獸,要將面前的敵人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