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公主。
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十六歲之前,她相信一切虛幻的東西;十六歲之後, 她懷疑所有真實的東西。
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有什麼是可以永遠相信的?……
眼前的綠衣舞姬蓮步蹁躚, 曼妙的舞姿有如月宮仙子般輕盈, 長袖揮灑間在殿內划起一道道碧玉般的弧線, 似一團流動的翡翠晃花了衆人的眼睛。
洛清淩站在殿下, 和其他的婢女侍從混在一處,卻始終低垂着頭,沒有和別人一樣擡頭欣賞舞姬的表演。
她不希望自己的紫眸引起太多的注意。
這裡是涪澤, 別人的國度,藍焌燁都只能算是客人;她作爲隨行的婢女, 自然更應該懂得什麼叫低調。
殿堂之上, 居於正中龍椅上的中年女子, 儀態雍容,眸光流轉間, 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她便是當今涪澤的女皇,慕容赤芍。此刻,慕容赤芍一雙鳳眸正含笑看向一旁座位上的男子,“王爺此次前來,令藍熙、涪澤共結秦晉之好, 永保兩國和平, 實爲兩國百姓之幸。朕這小女——”滿含愛寵的眼神看了一眼身側坐着的少女, “自幼嬌寵, 性子散漫慣了, 它日嫁到藍熙,若有禮數不周之處, 還請王爺替朕好好管教她纔是。”
藍焌燁微微一笑,“陛下過謙了。公主天真爛漫,赤子之心,這樣的性情本王最是喜歡。本王還怕公主下嫁到我藍熙會受了委曲,寵她還來不及,又怎捨得束縛於她?”
一席話不但令女皇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更令她身側的少女微微紅了臉。
沁水公主慕容蘭,一雙嫵媚的眼眸毫不顧忌地向對面的男子看去:世上竟然有這麼俊美的男子!
早就聽說藍熙的恭王不但英勇過人,容貌也是瑰麗無儔,天下少有,她只不信;覺得男子的相貌就算再美也總會顯得粗糙,怎會美過女子?她是金枝玉葉,背井離鄉遠嫁藍熙,去和一個不認識的男子共度一生,她怎會願意?是以一直以來,心裡都對母皇的決定頗有微詞。
然而前日,她和那個男人初次相遇,便被他絕世的姿容震撼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幾乎鬧出笑話;後來才知道認錯了人,那個人只是他的王弟,藍熙的灝王藍焌煜。那時她已是芳心大動,而待真得見到藍焌燁本人,才發現他的容貌和他的王弟相似之餘,更是多了一種勾魂攝魄的邪魅之美,讓她當即一見傾心。
莫說藍焌燁剛纔回了那麼一番溫宛得體的話;便是答得不甚令人滿意,也不要緊,因爲,她早就對他死心塌地,非君不嫁了。
這麼優秀的男人,哪個女人見了不會如飛蛾投火一般撲上去?雖然知道他已有妻室,她嫁過去,以公主之尊也只能曲居側妃,叫那人一聲“姐姐”,她現在卻也並不十分介意了:成功男人背後當然都得有幾個黃臉婆了,這些都不要緊,誰能最終得到他纔是關鍵!
憑她的美貌和手段,到時候,還怕抓不住藍焌燁的心麼?
美麗的眼眸帶着寒意,不着痕跡地向殿下的某處瞟了一眼……
一曲終了,歌舞的衆人魚貫而出,綠衣舞姬走在最後,還沒走出幾步,便被人叫住:“慢!”
坐在殿堂上的女子緩緩揚手,“你過來,讓本宮好好看看……”
慕容蘭明媚的鳳眸細細打量着面前的舞姬,默不作聲。被當朝公主這樣看着,還是當着兩位世間罕有的美男子面前,舞姬的神色有些拘謹,不敢擡頭,眼光卻偷偷瞄向那兩個男子。慕容蘭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真是個可人兒。舞跳得好,人長得也美,不過……本宮怎麼覺得,她看着這麼眼熟呢?看她的長相,倒好像咱們這裡的哪個人……”
美豔的鳳眸從舞姬身上移開,看向一旁的男子,神態間帶了三分嫵媚。
藍焌燁閒閒一笑,沒有接過對方的視線,低頭喝了一口酒。
他身側座位上的藍焌煜一直看着手中摺扇上的那幾行字,對慕容蘭的話似是恍若未聞。
眼熟麼?
殿下的衆人卻是十分捧場,一齊將目光投向舞姬;努力地從記憶中搜索熟人的影子:她到底和誰長得像……
“奴婢倒覺得,她的樣子和那個人長得很像。”
尖利的嗓音,來自慕容蘭身後,一個叫明珠的宮女。纖細的手指伸出,直直地指向殿下的一點。
大家的目光便都隨着她手指的方向,集中在殿下的那個人身上。
洛清淩仍然維持着剛纔的姿勢,低垂着頭,神色安靜而謙卑,纖長的睫毛也是一眨不眨;彷彿衆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別人身上。
“王爺,她是什麼人?”
慕容蘭的聲音嬌媚柔軟,讓人聽了能酥到骨頭裡,看向藍焌燁的眼神也溫柔地要滴出水來。
“她麼……”藍焌燁將目光從面前的女子身上移開,看向殿下的人。
卻是定定凝視,許久都沒有下文,吊足了聽衆的胃口。
洛清淩收於袖中的拳微微握緊。
確實已經是夏天了,只是這樣站着不動,汗水也能一直流個不停。溫熱的液體順着髮梢,滑落鎖骨,漸至滾入衣衫。汗珠一路下滑,給肌膚帶來粘膩的不適感,連帶着一顆心都跟着有些煩躁起來。
慕容蘭看向藍焌燁的明眸中笑意不減,眼神中卻隱隱有了別的內容。
殿內漸漸安靜,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等着聽那個答案。
藍焌燁脣角緩緩勾起,終於再度開口,語氣輕視而隨意,“……不過是個婢女。”竟似不想再看那人,將頭轉過,只對着面前的女子,邪魅一笑。
殿下的衆人聽藍焌燁如此說,皆是放鬆了表情,彼此交換會心的一笑,一付“我就知道”的樣子。
連洛清淩,死水般平靜的側臉上,脣角竟也隱隱勾起;只是眼睫垂得更低,蓋住了雙眸中驟然結成的寒冰。
慕容蘭的神色中閃過一絲諤然,但很快地,她便被男子的笑容吸引,臉上的諤然漸漸變爲嬌羞,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聲音也似拉絲一般綿膩,“原來是個婢女啊,不過——”笑得更加嫵媚,聲音愈軟,“能伴隨王爺身邊的人,想必也非泛泛之輩。歌舞彈唱,可有拿手的?不妨出來展示一下,若是演得好,本宮重重有賞。”
藍焌燁略一揚眉,隨即魅惑一笑,低沉的嗓音透着慵懶的性感,“婢子鄙陋,微末技藝豈能登大雅之堂?還是剛纔的歌舞,本王頗爲喜歡,倒是想請這位姑娘再獻舞一曲,如何?”
“可以的。”
寒澈的聲音響起,如珠玉相擊般清脆,打斷了慕容蘭將要出口的回答。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洛清淩緩緩擡頭,紫眸看向殿上的女子,“我會撫琴。若有人獻舞,我可以爲她伴奏。”
“哦?”慕容蘭的蛾眉玩味地挑起,秋水般的眼波掃過一旁的男子,藍焌燁脣邊仍帶着慵懶的笑意,卻是一直注視着自己。心裡微微蕩了一蕩,復又看向殿下的女子,“所奏何曲?”
“《賀新郎》。”
……
坐在殿下一隅,手輕輕撫上木琴的琴絃。隨着指尖的撥動,兩三個零散的音節“叮咚”迸出,入耳清脆。
調試已畢,洛清淩向立於殿堂中央的綠衣女子略一頷首。
伴隨着舞姬向前邁出的第一個舞步,優美的旋律也同時從女子指間流淌而出。
《賀新郎》是冬湟當地曲目,曲調激昂,節奏歡快,專爲喜慶節日所作,是冬湟人婚禮上必奏的曲子之一。
而今日,由洛清淩演繹起來的這支曲子,卻似乎又做了改良;曲風在熱烈歡快之餘卻減去了俗世的煙火浮華之氣,反而透着一絲脫塵的空靈飄逸之感。
樂曲節奏與舞姬的配合也堪稱完美,曲調初時舒緩低沉,如潺潺溪水,蜿蜒前行;繼而音調變高,節奏加快,漸至氣勢恢宏,如大江東流,波濤洶涌,浪花飛濺。舞者的步子也跟着演奏由緩到急,每一個身體的起落都伴隨着曲調的宛轉起承,雙方配合着令現場氣氛盤旋向上不斷升溫。
到最後,舞姬滿場旋轉的身子配上急如落雨的琴聲,已令欣賞的衆人看得如醉如癡;眼前如有碧雲翻動,耳畔全是瑤池仙音。忽一刻,翻滾的碧雲在殿堂中央突然定住,化作一道碧虹;卻是舞姬傾腰後仰,以身子弓爲虹形;琴音也在那一刻驟然消失。舞蹈和琴聲齊齊在最高潮時嘎然而止。
良久,衆人才清醒過來,鬨然喝彩。
似乎是覺得殿內過於悶熱,藍焌煜的面色不是很好;並沒有隨着人羣一起喝彩,只拿起酒微呷了一口。
舞姬直起身子,美麗的眼眸中帶了一抹複雜的神色,看向撫琴的女子。
洛清淩的頭仍然垂着,讓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脣角向上挑起的弧度似乎比剛纔更高了些。
“王爺身邊的人果然皆非等閒之輩。今日朕算是見識了。”
慕容赤芍眸中含笑,對着殿下的女孩招手,“你上前來,朕這裡有賞。”
洛清淩緩緩站起,邁步前行;似乎坐得太久,步子顯得有些僵硬。
終於慢慢走到慕容赤芍面前。
站定,不語。
“擡起頭來,讓朕看看你。”
洛清淩擡頭,看向眼前莊嚴慈祥的婦人。
“你叫什麼?”
“淩兒。”
“哪裡人?”
“……”
“……可還有家人?”
“……”
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女孩便不再說話;夜一般沉寂的紫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婦人,似是被女皇的威儀所攝,嘴脣微微顫抖,竟然發不出聲。
慕容赤芍瞭然一笑,並不以爲意。略一回首,示意身後的宮女上前,捧過一個托盤,其上盛有一對琉璃耳環。
“收着吧。”
洛清淩眸光閃爍,澀然道,“陛下賞賜,淩兒深爲感激,卻……無法接受。”
看着婦人微露疑惑的眼神,女孩咬了咬牙,繼續道,“淩兒沒有穿耳洞,這耳環縱使收了也只能是束之高閣。禮物只有物盡其用,纔是對饋贈之人最大的回報,我這樣的做法,卻是對別人極大的不恭,不如不要。陛下若真是有心賞賜,可否讓淩兒自己選擇獎品?”
殿上的衆人聽女孩如此說,都不禁暗暗皺眉。心想均想,那個藍熙的王爺已是邪魅至極的人物,偏他身邊的婢女也是與衆不同,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對於皇帝御賜的東西居然還挑三揀四,也不知她是太把自己當人物了,還是把自己這條命看的太輕!
慕容赤芍也是一愣,繼而問,“可以……你想要什麼?”
“淩兒,想向陛下討一些淩蘭花的種子。”
婦人眉峰一挑,“哦,你只要這個?”
“是。淩蘭花只生長在涪澤,放到別的地方便很難成活。我卻想把它的種子帶回去,試着培育生長,讓其它地方的人也可以欣賞到它的美麗。”
慕容赤芍一邊聽女孩說着,眼中神色漸漸放柔,到最後竟浮現出幾分慈愛的神色,微微點頭道,“好吧,難得你有這樣的心思,那花的種子給你就是。至於這副耳環——”
略一停頓,柔和的目光掃過殿下一點,又看向面前的女孩,微微一笑,“還是賞給你。你若不戴,可以送給和你一起的那個女孩,朕看她可是穿了耳洞的。”
洛清淩抿了抿脣,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托盤上的賞賜,“謝陛下。”
“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本宮這裡也有賞賜。”
慕容蘭眯着一雙冰寒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對面的女孩,拿過手中的酒盞,“本宮賜酒一盞。”
洛清淩垂下眼簾,“淩兒不會飲酒。”
慕容蘭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過,卻又旋即換上更深的笑顏,看向一旁的男子,“王爺,你的這個婢女真是好有志氣呢,皇帝的賞賜她不要,公主的賜酒她不飲,莫不是嫌我們涪澤國弱勢弧,對於我們的東西不屑一顧麼?”
藍焌燁尚未回答,洛清淩已快步走到慕容蘭面前,眸光與之對視,“淩兒確實不會飲酒,是怕酒後失儀;公主若不介意,我飲便是。”
慕容蘭脣邊帶笑,將手中酒盞向女孩身前遞去。
在兩人雙手交接之時,慕容蘭似乎沒有拿穩,一個失手,酒盞便從兩人的手間滑落,其中的酒水卻盡數都潑上了洛清淩胸前的衣衫。
其時已是盛夏,人人都着薄衫,洛清淩胸前薄薄的衣襟被酒水打溼,緊貼在皮膚上,近乎透明,頓時春光隱現。
慕容蘭一疊聲地道歉,“哎呀,這是本宮不小心了,淩兒姑娘可不要見怪。”
洛清淩沉默地站在原地,咬緊了脣,身子卻是動也不敢動:她這個樣子若是轉身,滿殿的人就都會看到她裡面……
下意識地握緊了拳,不知該將目光看向哪裡……
一件長衫罩在她身上,將她裹得嚴實。
藍焌煜將她拉到身後,微笑着看向慕容蘭,“意外而已,公主何必介懷。”看向身後的女孩,“還不快些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洛清淩緊咬着脣,在經過藍焌燁身邊時,將眼角的餘光掃過,卻只看到對方低垂的頭被長髮遮住,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