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焌燁一進來, 屋中的交談便止了。
像是燃燒的火焰突然被澆了一盆涼水,氣氛冷得有些詭異。
兩個男子已然站了起來,只有女孩仍維持着原來的姿勢, 坐在案邊不動。
“王兄過來得這麼快, 難道是知道我剛從湑藜回來, 急着想要見我?”
藍焌燁卻根本沒理會藍焌熹的調侃, 徑直走到女孩身邊, “淩兒……”
“煜,我覺得屋子裡很悶,想出去走走。”
洛清淩微微側身, 避開了男子伸過來的手,空洞的紫眸轉向另一個人的方向。
尷尬的沉默中, 有人輕輕扶着她站起, 將溫暖的披肩罩在她身上。
洛清淩無視那雙手的存在, 仍然朝着另一個方向,“煜……”
腳步聲走近了她, 女孩被另一雙手領着,脫離了那個人的懷抱,慢慢向屋外走去。
藍焌熹頗爲同情地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王兄,追了出去。
……
“……這麼說,王兄他同意讓你走了?就在後天?”
藍焌熹看着女孩, 臉上的表情略帶驚訝, 還有些不捨。
冬湟方面已經得知他們的國師人在藍熙, 皇帝南宮舫聽說國師染病, 十分焦急, 已然派使節來到頃襄,請求藍熙皇帝讓他們的國師返回冬湟。原以爲王兄是不會答應的, 藍焌煜和藍焌熹今日過來,就是想要問問此事究竟要如何解決;另外也是想探探洛清淩的口風,看她怎樣打算。
可誰知,結果竟然是……
“嗯。”
洛清淩輕輕應了一聲,紫眸漠然地注視着前方;臉上的神色淡淡地,不帶任何表情。
扶着她的手臂動了一下,藍焌煜低低地聲音開口,“但是……你現在的身體並沒有完全恢復,其實還不適合如此長途的旅程,不如……”
“我想回去!”
四個字足以表明立場,藍焌煜深深看了女孩一眼,不再說話。
“王兄答應的倒是痛快,他這樣做,不是白白搭上了西山十年的賦稅?”
洛清淩的眉梢跳了一下,“那是他自己的事……”
“是啊,自己願意——周瑜黃蓋,願打願挨。他爲了向聖藏閣求那枚聖藥,不惜免了西山十年的賦稅爲代價,那裡可是藍熙最富庶的地方,國庫的銀子每年至少有三成是由那裡貢獻的;這倒好,小小一粒藥丸,換得十年饑荒……那麼,在冬湟和藍熙交界處修繕大壩,助冬湟的百姓遠離水患;又下令從今以後,藍熙的軍士不準再擄冬湟百姓爲奴,也不準隨意欺壓冬湟的百姓,若是遇到因災荒逃難過來的冬湟人,還要藍熙的官府開倉救濟……這些,也都是他自己願意的,沒人強迫他了……”
熹的一張嘴巴比刀子還厲害,句句都戳到人的心上;洛清淩咬着下脣,一言不發,身子由煜攙扶着,默默朝前走。
……是不是,別人爲你做過的事情,你便一定要感激——即使,那些是在你毫不知情、從來沒有要求過的情況下做的?
求聖藥爲她解毒,善待冬湟的百姓……這些她在事後聽瑩兒說起時,心裡確實也有些震動。
但是,還是那句話:那又如何?
他做的那些事情,沒有人要求過他,全都是他……
自願的!……
她便一定要因爲這些從沒希求過的“好意”而承他的情麼?
讓她回冬湟,是他當時答應了她的;冬湟已經派人來接了,她的身子也已經漸漸好轉,他還有什麼理由,不讓她回去?
況且……
在他身邊待的日子越久,他總是這樣待她,這樣的事情做多了,便會讓人覺得好像是她欠了他!熹的那番話,說得還不夠明白麼?
周瑜黃蓋……
藍焌燁那樣的人,有可能做賠本買賣麼?
她很怕自己長此下去,真的會被他漸漸軟化,就像溫水裡煮着的青蛙,不知不覺地便又沉淪進去。冬湟的使節來接她回去,聽到這個消息時她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明確的歡喜,而是有些隱隱地猶豫,這,還不夠說明問題麼?很是在心裡鄙視自己:難道那個人傷她傷得還不夠,她怎麼還是不長記性?別人剛剛有些示好的表現,她就要動搖了;那,再過段日子,那個人勾勾手指,她是不是就要貼過去了?……
很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儘快離開這裡,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有一點,湑藜的神器,藍焌燁當日放在她這裡,是爲了要她幫他尋找藍熙神器所用的;如果她要走,他必定會將神器收回。那……該怎麼辦?
她雙目已盲,回到冬湟也只是個廢人;還怎麼能夠再去藍熙,將那兩件神器弄到手中?
眉頭輕輕蹙了起來。這條石子路以前走得多了,知道它並不很長;今日走起來,卻不知爲何,讓她覺得總也走不到盡頭……
……
入秋後的夜,涼意森森。
牀上的人猛地睜開眼睛。
心頭還在砰砰地跳,洛清淩坐起身側耳聽了聽:外面是狂風夾着雨點打在窗紙上的噼啪聲,聽這雨下得這麼大,那剛纔吵醒自己的那一聲巨響,應該是雷聲了?
覺得有些冷,女孩裹緊了被子,不自覺地將身子向牀裡縮去。
明日,她就要啓程回冬湟了。
馬上就要成爲陌路,再和他共處一室實在尷尬,所以這兩日,她都沒有再見他,晚上也是一個人睡。偏巧穎兒這兩日病了,瑩兒過去照顧她;早知今夜會是這樣的天氣,她就會要個宮女陪自己了。現在夜半醒來,一個人在屋中,又看不見東西,聽到外面的雨打在竹葉上那種悽惻的聲音,心裡竟然有些發毛的感覺;正在恍惚間,驟然的一個炸雷在耳畔響起,洛清淩猝不及防,嚇得驚叫出聲!
隨着她那聲驚叫,房門一下子被人撞開了,她聽到有人急急衝進來的聲音。那聲音來到她的牀邊停住,下一刻,牀榻猛地一陷,坐上來的那個人將抖成一團的她連着錦被,一把抱入懷中。
洛清淩被那個冰涼的身子一激,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能感覺到對方衣服上的潮溼,也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
心裡微微縮緊了一下,她將手抵在那人胸前,冷冷地開口,“放開我。”
藍焌燁沒有說話,也沒有鬆開手。
目盲之後身體的感覺便格外敏銳,即使隔着錦被,洛清淩也能感覺到那個正在慢慢變暖的身子,正將熱氣一絲一縷地向自己傳遞過來。眉頭蹙緊,她的手開始胡亂地推拒,掙扎之中滑進藍焌燁衣衫裡面,無意間碰到他胸前那個傷疤,突然想起那個傷疤是因爲什麼得來的,手一下子僵在那裡。
紫眸閉緊,又睜開,終於慢慢放鬆了身子,任由那個人將自己摟在懷裡。
外面的風雨聲,因爲被那個人抱在懷裡,隔着他的心跳,便覺得不那麼刺耳了;洛清淩被對方抱着,靜靜地待了一會,終於在壓抑的沉默中率先開口。
“……明天你不用去送我們,煜和熹去就可以了。”
“嗯。”
“你善待冬湟的百姓,回去後我會奏明皇帝,求他頒旨對藍熙百姓也是如此待遇。”
“嗯。”
“……湑藜的神器,真的讓我帶走?”
心跳得有些快,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對方的衣襟。
明天就要離開了,藍焌燁卻沒有把神器要回去的意思。她不相信他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一直不來討,肯定是希望她自覺地主動還回去了。
下午,她便讓瑩兒將神器還了回去。
……不管他是什麼意思,她不會從他這裡帶走任何不屬於她的東西,更不願承他這個情!
結果,瑩兒回來時手裡仍捧着那個盒子。
——“皇上說,讓主子把這個帶走,不必還了。”——
……
“嗯。”
聽到那聲回答,洛清淩抓着對方衣襟的手漸漸收緊,聲音在黑暗中聽來隱隱有些發顫,“那……藍熙的神器,便不用找了嗎?”
“這個,我以後再慢慢找,你不用管。”
“是以後再慢慢找,還是其實根本就已經找到了?!”
收緊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女孩的聲音一下子變高了,因爲憤怒的緣故,顫抖得也更厲害。
——“那個藍震煖,他已經被王兄捉到了啊,關在頃襄的天牢裡好久了……”——
她那日在外面聽到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的那份震驚難以用語言形容;隨後,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近乎酸楚地在心底瀰漫開來。
藍熙的神器是被藍震煖帶走的,捉住了藍震煖,那神器自然也早就找到了。那他,這麼長時間以來,把湑藜的神器一直都放在她這裡,要她爲他去找那個所謂的“神器”,又是爲了什麼?而她,就像一個在戲臺上的小丑,按着別人設計好的劇情賣力地表演,爲了讓他相信她可以應用“玄天心術”了,這段時間,她配合飲食服藥,她這樣做……
有一種被人耍了的感覺。
雖然到最後,她想明白了,他這樣做十有八九是爲了讓她身體能夠恢復;也許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除了這樣別無它法,而且事實也證明這確實行之有效,但她就是無法接受他總是自行其是,枉顧別人意志,任意地替別人安排一切的做法!
……覺得自己以前的一切行爲都像場笑話!
“……藍焌燁,你這樣的騙一個瞎子,很有意思麼?”
心裡突然覺得很疼,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扎着;眼睛也有些發熱,酸脹得難受!
“淩兒!”
“湑藜的神器我不會帶走的,我現在這個樣子,要這個還有什麼用!”
藍熙的神器他既然已經找到了,她的身體也如他所願的恢復了,謊言都已經被揭穿,她還拿着這個東西做什麼?難道,她還要帶着這個笑話回冬湟,去幫他繼續“尋找”藍熙的神器麼?
“……有了它,你就可以找到冬湟的神器了。”
洛清淩激烈掙扎的身子因爲這句話,一下子不動了。
——“王兄雖然求到了那枚聖藥,救活了你的命,只可惜卻解不了你中的毒。要治好你的眼睛,我看,只有找到冬湟的神器才成了。可惜我們手裡的冬湟神器是假的,那個真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
已經衝到脣邊的話突然沒了,心裡的某個地方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出現了隱隱的裂紋。
誰要他……
有這種好心了!
他以爲,他這樣做,她便會……感激麼?
他以爲,她還是他心裡想的那個樣子麼?
手臂上某個位置傳來如刀剜一般的疼痛,她的整顆心都像被放在火上烤着一樣痛楚難當。
“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顫抖的聲音,被外面的風聲扯得破碎;女孩的身體已經不再抖了,而是僵硬的如同一塊寒冰。
“我當日在湑藜,中了他們的迷藥,醒來後我發現……”
“淩兒……”
洛清淩對於男子的話恍若未聞,渙散的紫眸直直得看着眼前的黑夜,聲音輕飄得如同夢囈。
“當時,祁成鯤……”
“淩兒!”
紫眸越睜越大,當日的情景在腦海中重現,絕望的情緒在心底蔓延。
“所以……我的眼睛,你沒有必要花那麼大力氣去爲我治……包括那個孩子,你也……”
柔軟的脣驟然壓了下來,堵住了女孩未說完的話。
紫眸瞬間睜大,如水的長髮落下來,覆上她的眼睫,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包圍……
逃避的手被捉住,讓那人緊緊握在手中,手指相扣……
隔在兩人之間的錦被散開了,心貼得如此之近,跳動的頻率混雜在一起,聽不出哪個是誰的……
“傻丫頭……”
兩個人的脣終於分開時,近乎嘆息一般的聲音在兩人之間響起,惱怒心疼和無可奈何的情緒在這三個字中表露無遺。
“……我在外面站了這麼久,你以爲,就是爲了要聽這些話嗎?……”
女孩在男子懷中一動不動,感受着對方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手臂,在某個地方停住,“你身上的這個……在船上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
洛清淩的紫眸茫然地睜着,一顆心在慢慢收緊,手臂僵硬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無法動彈。
“你覺得……我若是在意這件事,還會那樣的救你麼?……”
纖長的睫輕輕顫動了一下,有種又酸又澀的感覺在心底慢慢膨脹開來,擠壓上剛纔被撞出裂紋的堅壁,一點一點地,撐滿了那些裂紋。
“讓你找神器,我當時若不那樣說,你就不會想再活下去;這種事如果發生在煜和熹身上,我也會這樣做……
至於那個孩子……
我也是在你上船當日便知道了。一直沒有問你,是因爲覺得這不是該考慮的問題!……不管你經歷過什麼,那個孩子,它都只能是我的!……”
裂紋被撐得更大了,堅固的城堡猛地晃動了一下;洛清淩的眼睛拼命地睜着,她要用盡最大的力氣,才能不讓那些液體流出來。
不管你經歷過什麼,它都是我的孩子……
“不過我確實後悔了……若是我早些將這些話和你說清楚,也許這個孩子就可以保住,你也就不必受這麼多苦……”
包括之前,如果早些讓你知道,我和慕容蘭不過是逢場作戲,也許,你就不會傷心成那個樣子……
還有小圓兒,我現在能做的便是善待冬湟百姓,以做補償……”
城堡晃動得更厲害了,酸澀的情緒迅速膨脹,瘋狂地撞擊着堅壁上的裂紋,叫囂着想要從裡面擠出來;眼睛已經不敢動了,因爲一動,積在裡面的液體就會流出來。
“而你的眼睛……是一定要治好的,因爲……我不希望我在看着自己喜歡的人時,她的眼睛裡沒有我的影子……
只可惜,還沒等我來得及治好你的眼睛,冬湟的皇帝就要接你回去了……”
女孩整個人像尊石像般一動不動,她已經不知道到底該顧哪一邊,是該想辦法阻止馬上就要涌出的淚水,還是去支援,心裡那搖搖欲墜的防線。
“所以……
我本來的打算是,明天和你一起回冬湟;到了冬湟,向你的皇帝請求,由我來照顧他的國師,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雙手輕輕地捧起女孩被淚水打溼的臉龐,額頭抵住她的,“煜說得對,你現在的身體尚未完全恢復,還不適宜遠行。我過來這裡是想和你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留下來,等身體完全好了,再回去……
好不好?……”
和你商量……好不好……
心裡最後的那一點堅持被那三個字轟然擊倒,膨脹的情緒驟然涌出,像洪水一樣在身體裡洶涌激盪,填滿四肢百骸;
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
不受控制地向那個人懷裡貼去……
手臂,也好像有了生命,
自動地環上了那個人的頸項……
連聲音,也有了自己的意志,
顫抖着,叫出了那個早在心底盤桓了無數遍的名字,“燁……”
……
朝堂上,洛清淩被人攙扶着,走到蕭黎面前,將手中的一個盒子交到對方手中,“你回去之後,把這個呈給皇上,對他說……我在這裡很好……我……暫時不打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