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黎的身子也僵硬了一下, 卻被一隻柔軟的小手輕輕拉了下衣角,女孩虛弱卻堅定的聲音低低傳來,“沒事, 繼續走!”
正對着面前的衆人, 緊握着匕首的男子, 挾着懷裡的女孩, 和另外兩個人一起, 一步一步地慢慢後退。
藍焌燁注視着漸漸遠去的幾人,陰鬱的瞳仁似乎被女孩頸間的鮮血感染,隱隱地也浮上暗紅的色澤。萬荃也警惕地盯着前方, 整個人都處於隨時待命的狀態,只等恭王一聲令下, 便會叫手下放箭。然而, 在他身旁那個身姿挺拔的男子,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周身散發着冰一樣寒冷的氣息, 卻是一言不發。
已經退到牆邊,蕭黎和兩個同伴交換個眼色,摟着女孩猛地躍起,幾個人一起跳上牆頭,而後又迅速地向另一邊縱下。
一直注視着前方的藍焌燁, 在那一剎間, 陰鷙的眸中突然迸出冰寒笑意。
四人身子落地的那一刻, 心裡都是一鬆;然而, 還沒等那顆懸着的心完全落下, 幾人臉上的神色已經變了——因爲他們都發覺,腳下踩着的土地正在向下陷!
伴隨着土地的下落, 幾人的身子也一同往下掉去。身邊的地面,掩蓋其上的浮土紛紛脫落,在四人腳下露出一個巨大的陷阱,正中是一張早已布好的羅網,正在等着迎接獵物的到來!
心下沉得速度遠比身體要快,電光火石的瞬間,蕭黎的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被捉住!抽出腰間的鉤索,奮力向牆頭擲去,“叭噠”一聲,鉤索掛住牆頭的同時蕭黎和懷中的人便生生止住下墜的趨勢,停在半空。另兩個人卻因沒來得及擲出鉤索,被陷阱下的羅網緊緊纏住,掙脫不出。
心裡暗道一聲“好險”,已經顧不得同伴,蕭黎使力抱緊懷中的女孩,另一手微微拉緊了繩索,準備上去……
撲面一股勁風裹着巨大的陰影從天而降,似是最危險的猛獸,撲向等待已久的獵物;藍焌燁寒潭一般的眼眸在月光下閃爍着嘲諷的光,和蕭黎的身子迅速接近又迅速離開,縱回牆頭時,已將洛清淩摟在懷中!
一縷鮮血自蕭黎脣角緩緩流出,那是他在剛纔和藍焌燁短暫交鋒時被對方所傷;此刻他終於相信,藍熙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而現在,身子仍懸在半空,又負了重任的他,正被無數張拉滿的弓箭對着;被網住的兩個同伴,也是同樣待遇,看來,他們今日是插翅難逃了。
藍焌燁站在牆頭,居高臨下地看着腳下的人,脣邊仍是那抹寒澈的笑意。
略一側頭,對着身旁的萬荃,“綁了他們。”
懷裡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藍焌燁心裡一動,低頭,迎上洛清淩憤怒又絕望的眼神。
男子的一顆心突然收緊了一下,女孩臉上的神情,讓他覺得似曾相識。似乎在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小男孩,在被最親的人傷害後,臉上也出現過同樣的表情。
之後呢?
那個男孩怎麼樣了?
男子眼中浮現出憐惜,指尖輕輕撫過女孩頸間的傷口,“淩兒,隨本王回去。”
女孩的身體在被男子手指碰到時卻是動也不動,完全沒有意料之中的反抗;頸間的血管在男子指尖下微弱地跳動,一點一滴地撤去了眼中憤怒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拒人千里的漠然。
看着洛清淩臉上漸漸轉爲疏離的神情,藍焌燁緊縮地一顆心突然覺得有些空蕩蕩的,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地離自己遠去;心裡驟然涌上害怕失去的恐懼,藍焌燁手臂使力想將懷裡的人圈得更緊,卻漸漸感覺到手臂下透來的絲絲寒意,還有越來越強烈的空虛感;似乎無論他怎麼努力,圈住的也只不過是一抹寒冷的香氣,其它的,什麼也沒有。
冰涼的夜風,在兩人之間穿過,帶走的不止是身體的溫度;好像在不久前,有誰說過的一句話,也隨着那風一起消逝了。
東方漸白。
木然地在牀上躺了一整夜的女子,像是個被抽空力氣的人偶,整個人毫無生氣,一動不動。
埋在被中的一張臉上,眼睛空洞地睜着。
急急地腳步聲闖入,牀上的人恍若未聞,眼睛都未曾眨一眨;進來的瑩兒見到洛清淩這個樣子,臉上現出心疼的表情,猶豫了一下,仍是咬了咬牙,顫抖着開口,“小姐,不好了,小圓兒……”
洛清淩漠然的臉上在聽到孩子的名字後,表情突然有了變化,閃爍着目光看向面前的女孩,“他怎麼了?……”
——“淩兒姐姐,小圓兒也是冬湟人;那以後,我也不吃這裡的點心了!” ——
——“淩兒姐姐,冬湟離這裡有多遠,咱們騎着銀翼,多長時間就能到了?……” ——
——“淩兒姐姐,回去之後你一定要陪小圓兒一起喂小鳥,然後去樹洞裡找那彈子哦……” ——
——“淩兒姐姐,我不問你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一定會帶小圓兒回冬湟去的,我相信你……” ——
淩兒姐姐……
淩兒姐姐……
我好想家,好想回去……
小小的身子,被一張薄薄的單子蓋着,由人擡着走出院子。
洛清淩僵硬地站在原地,單薄的身子如同嚴冬裡停駐在枝頭的最後一片枯葉,似乎隨時都會不支倒地,然而她仍然倔強地挺直了脊樑,拒絕別人的攙扶。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付移動的牀架,似乎想用目光將躺在上面的人拉回來;乾裂的嘴脣早已退盡了血色,不住顫抖卻發不出聲;女孩臉上那種比死還要絕望哀傷的神情,讓任何人都不忍去看。
一隻手掩住了她的眼。
“淩兒,不要看。”
藍焌煜的臉上瀰漫着深深的疼惜,將女孩搖搖欲墜的身子攬入懷中。
被掩住眼睛的女孩,自虐般地咬緊了下脣,慢慢地有腥紅的血色染上脣瓣;手掌下的纖睫微微顫動,如同最細密的小刷子,輕輕撥動着人心底最深處的疼痛,藍焌煜不由自主地將女孩摟得更緊,“不是你的錯。”
死生有命,你已經盡力了。
所以,不要自責,不要難過。
不是你的錯……
淚,從掩蓋的手掌下緩緩流出;和着脣間的血一同落進嘴裡,再慢慢滲進心裡。
……
漫無邊際的雨,從陰沉沉的天空中落下,像是從天堂裡飄落的眼淚。
伸手接住窗檐處滴落的雨滴,將它灑在面前淩蘭花的葉子上,臨窗而立的女孩近日來格外形銷骨立的身子,讓她看起來像一個脆弱的幻影,似乎隨時都會破碎在空氣裡。
但是女孩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變化,只拿瘦削的手指輕輕觸摸面前的植物。葉片被雨水浸潤,顯出更加清晰的紋路,女孩冰涼的指尖沿着紋路緩緩遊走,細細描繪葉子的輪廓。
——“……淩兒姐姐,你說這花要快樂時纔會開,那麼要怎樣它纔會快樂?……” ——
——“……怎樣啊……也許,等它回到自己想待的地方,就會快樂了吧……” ——
——“……那,哪裡纔是它想待的地方?……” ——
滑動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女孩擡起頭,蒼白的臉上,一雙晶澈的紫眸顯得格外明亮。
……
“大夫,我家小姐的身子,有大礙麼?”
形容古板的張太醫,自進房起就一直被瑩兒在耳畔邊聒噪不絕,此刻剛診完脈,還沒來得及走出屋子,便被這個小丫頭拉扯住,乾瘦矮小的身子被女孩情急之下搖得晃來晃去,不禁有些惱怒,“淩兒姑娘只是憂傷過度,有些體虛,並未看出其它什麼病症。”
說罷不輕不重地掃了瑩兒一眼,言下之意:這樣的狀況雖然不好,但也算不上病入膏肓,你爲何說她命懸一線,危在旦夕?還指名要老夫來看?他是整個頃襄醫術最好的太醫,這段日子來一直在小產後體虛的賀蘭王妃那裡待命,照顧王妃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而王爺,居然只憑這丫頭那麼一說,便立即把他調來,命他火速去給這裡的主子看病,片刻不容耽誤。
不是說是因爲犯了重罪被囚在這裡的麼?怎麼感覺王爺對她比對王妃還要上心?
心下狐疑,又想起剛纔給女子診治的脈象,實在是沒看出有什麼大礙,難道是自己診錯了?
前進的身子停了下來,王爺在乎的人,事關重大,張太醫想要回去再診診看;誰知剛一轉身,便看到剛纔還躺在牀上的女子已經精神抖擻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脣角邊還噙着一絲冷笑。
心下一沉,睜大了眼,“你……”
只說了一個字,後頸處傳來的劇痛便讓他失去了意識。
……
“淩兒姑娘的身子十分虛弱,這幾日萬萬不可要外人探視,以免再染了風寒,那可是兇險得緊……”
被瑩兒送到院門口的張太醫一手掩着臉,似是十分疲倦,一邊仍不忘細心地叮囑着;瑩兒不住點頭,並不停用手帕抹着眼角,“多謝大夫,過幾日一定還要再過來給小姐診治……”
……
被轎子擡着出了王府,剛拐過兩個彎,轎中人便示意轎伕停下,“你們先回府,老夫還有事情,要在外面轉一轉。”
看着轎子漸漸走遠,老者脣邊浮起一絲幾不可察地笑意;謹慎地掃視了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轉身迅速地向街角處的客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