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戲, 就永遠演下去;如果是夢,就永遠不要醒;如果是謊言,就永遠不要揭穿。
第四十五章
木然地躺在牀上, 讓御醫爲腿上敷了藥。
洛清淩的眼睫始終垂着, 不去看牀邊的那個人。
一隻小小的藥匣遞到眼前。
“這裡面的藥, 可以止疼。”
“我不需要。”洛清淩轉過視線, 看也不看那藥匣, 聲音簡短而冷淡。
“……還有消腫的作用。如果被掌摑的話……”
洛清淩的眸中迅速閃過受傷的神情,擡起頭,看着藍焌煜, 一字一頓,“我-不-需-要!”
困難地轉身, 想要背對那個人, 卻牽動了腿上的傷口, 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陰影覆蓋住她,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的身子, 輕輕幫她翻過身。
洛清淩的臉漲得通紅,那個人的心跳呼吸近在咫尺,完全籠罩着她,就像剛纔在水中那般。閉緊的眼皮輕輕抖着,直到那個人手臂離開, 身子仍然僵硬。
“……以後, 不要再做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太危險。”
洛清淩一直沒有睜開眼, 也不再說話。呼吸漸漸平緩, 已經睡着了。
男子站在牀前, 半晌,終於轉身離開。
兩旁服侍的婢女尾隨而出, 關上了房門,將陽光和一切聲響隔絕在外。
兩扇門板闔在一起的瞬間,牀上的人突然睜開了眼。飄渺的視線穿過牆壁,落到很遠的地方。
定定的出神。
……
皓月當空。
碧遊湖畔的涼亭內,女子身體倚在雕花的欄杆上,看着圓月在湖水中的倒影。一羣色彩斑斕的錦鯉游過來,追逐着落在水中的明月,將那銀色的圓盤撞碎,幻化成千萬點銀色的碎片,如同人的眼淚。
明天就是那個人大婚的日子。
她腿傷未愈,行動不便,不必列席。
所以,今晚,她可以在這湖邊,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享受這自在的悠閒。
原來,只有這輪月,纔是能夠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啊……
無謂地笑了笑,拿起身邊的酒壺,爲自己滿滿斟上一盞,向脣邊送去。
“這麼晚了,一個人在這裡喝酒,不覺得孤單麼?”
涼亭外,男子俊逸的身形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下,臉上的神色就如月光一樣柔和。
洛清淩擡起頭,捏着酒盞的指尖微微泛白,“不孤單,”向身後掃了一眼,“有它們陪我。”
碧遊湖中,錦鯉遊走如織。
藍焌煜踏着月色,一步步走入亭中,走到洛清淩身旁,停住,低頭和女子一起看向湖中的魚羣。
魚兒往返嬉戲,聚集又分開,將水中的圓盤撞碎-合攏-再撞碎,追逐玩鬧竟似不知疲倦。
“它們,好快樂。”
清冷的月光落在女孩身上,似爲她周身灑上了一層銀色的細砂。女孩的視線定定地凝視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眸中也盛滿了碎銀一般的光澤。
男子轉過頭,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洛清淩擡頭,迎上男子的視線,在對方眼中讀出了邀請的意味。
在等着她答他的機鋒。
對着這寒塘冷月,確實頗能激發人的詩才雅興。
那個人,也確實是有這種雅興的人。
眼前依稀,又是當日那個白衣翩翩的公子。
突然無限感慨——“心有靈犀一點通”,和有的人,確實更不必多說一句話。
回他一笑。
穿越記憶,恍若隔世般的一笑。
藍焌煜神色一滯,手下微微用力,握緊了身後的欄杆,“明日王兄大婚,少了淩兒姑娘的琴聲助興,真是可惜了。”
洛清淩臉上的笑容,在聽到對方的話後突然僵硬,不自然地轉過了頭,“這又如何——涪澤不會缺少能爲婚慶演奏的琴師。”
“但是,沒有人能夠彈奏出那一曲《賀新郎》。”
洛清淩深吸了一口氣,幽幽道,“若是非要聽這支曲子,也並不難,找來任何一個冬湟的琴師,都可以……”
“那淩兒姑娘當日爲何沒有奏這支曲子?”
洛清淩猛地擡頭,迎上男子驟然間變得犀利如劍的眼神,對方低沉的嗓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殘妝終不理,憔悴櫻桃脣。
昔日合歡曲,今作斷腸音。
階雨孤燈晚,窗臺零落人。
恩情薄如紙,獨坐黯銷魂。……”
紫眸越睜越大,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深深扣住了一旁的欄杆。
《恩情薄》,也是冬湟當地曲目,卻是一支與《賀新郎》截然不同的曲子。後者曲風歡快,前者卻是道盡閨怨離別的哀婉悲摧之音。
那日在衆人面前,沁水公主將她與舞姬相提並論,分明是有意羞辱。她一怒之下,彈奏了這曲《恩情薄》,卻告訴他們所奏的乃是喜慶場合專用的《賀新郎》,又故意將曲調演奏得十分歡快,讓人聽不出其中的悲傷黯晦之意。涪澤人不識冬湟樂曲,竟然被她魚目混珠,矇混過去。只那舞姬走南闖北,看出了端倪,卻又不敢道破,怕受連累,第二日便離開了涪澤。
藍焌煜卻到過冬湟,當日他扮作湑藜客商,曾在酒肆間聽歌女唱過此曲,是以一聽之下,便知洛清淩奏的根本不是什麼《賀新郎》,而是描繪男女之間恩斷情絕的斷腸之曲,《恩情薄》。
洛清淩的臉龐被湖面反射的月光映照着,顯得有些蒼白,她垂下眼簾,冷冷道,“王爺在說什麼,淩兒聽不明白。一支曲子而已,何必如此認真。”扶着欄杆站起身,“太晚了,淩兒先回去了。”
才轉身,背後突然有手臂伸過,拉住了她的胳膊,“慢!”
藍焌煜的身子轉到她面前,映着月光的黑瞳寒澈幽深,其間彷彿結着萬年不化的寒冰,直直看到女孩眼裡,“聽說,淩兒姑娘是冬湟人,煜今日在這裡,想向姑娘打聽一位故人。”
“年初,在冬湟的穎都城中,煜邂逅了一位公子,我們二人一見如故。可惜時間倉促,我與他甫相識便各奔東西,彼此之間只留下了這個。”
女孩怔忡的瞳仁中倒映着一柄無瑕潔白的如意,目光似被吸引了,膠着在如意上,看那人的手指在其上輕輕摩挲,溫柔的如同撫過愛人的肌膚,連聲音也不自覺地放低,“他要我日後,拿着這柄如意,去穎都城中,子虛街烏有巷去找他——賈化,賈公子。”
男子在講這些話時,如水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女子身上移開,他的語氣緩慢,沒有起伏,平淡得彷彿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但是說到最後,這樣平緩的語氣配上他浸染了深沉傷感的眸子,竟然讓人覺得無比難過,難過到……不忍去看。
洛清淩僵硬地轉過頭去,眸光閃爍,如同身後的湖面一樣,其間映着點點碎銀,“王爺這是被人騙了,穎都城中,根本就沒有什麼子虛街烏有巷,還有那個賈化賈公子,王爺就是去找,定然也是查無此人。”
擡起頭,眼中浮現出半是憐憫,半是嘲諷的神色,語氣更是尖銳得近乎惡毒,“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你去找到他。他說了這些謊言,根本無意與你爲友,對於這樣的人,王爺又何必念念不忘?”
藍焌煜的眸光閃了一下,看着女孩倔強抿緊的嘴角,脣邊浮現一抹苦笑,“是啊,爲何不忘?也許,是因爲他的眼睛——”
淡淡的月光籠罩在兩人之間,男子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女孩水晶般流光瀲灩的紫眸,眼中開始盛滿越來越多的情緒,漸漸濃到化不開,“他有一雙,讓人一見之下便難以忘記的眼睛,就和淩兒姑娘你的一樣!”
就和……你的一樣……
一瞬之間,兩人之間只剩安靜;靜得,能聽到周圍的月光灑入湖水的聲音……
眼波流連,化作情潮;情絲纏繞,糾結成繭;被困其中的那個人,根本無處可逃!
洛清淩突然笑了。
先是從鼻端發出的輕輕一聲,然後再一聲,起初斷斷續續,繼而一發不可收拾,到後來更是近乎放縱的,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流出來。
聲音越來越大,刀子一般尖銳,割碎了湖面的平靜。
“王爺,你剛纔的那番話當真滑稽之極!你先是相信有一位子虛烏有的賈公子;現在又影射,淩兒便是那個人。誠然,我和那個人是有相似的地方,但是那又如何?雙生子還會長得一模一樣,兩個人眼睛長得相像,又有什麼稀奇?況且——”
諷刺的目光如同夾着寒冰的利劍,透過掛着淚珠的長睫,冷冷地看向男子,“那個賈公子原是個男人;而淩兒,卻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縱使我當日身在穎都,以女子的身份,又怎能離開家門半步?更遑論與王爺邂逅,去交換什麼信物了!我敬你是燁的兄弟,所以尊稱你一聲‘王爺’;可誰知王爺你幾番糾纏,如今又硬將我和那個人扯在一處,真是莫名其妙!今日既然把話挑明,就請王爺在此看清楚了:你當日認識的那個人是賈公子,現在在你眼前的人叫淩兒;我和他誠然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和王爺你,更加不可能是故人!”
女子的話越說越冷,似最尖銳的劍,無情地刺進人的心裡。到最後,控制不住的語氣更是近乎咆哮,眼神中帶着死一般的寒冷決絕,將人心裡剛剛流出的那些血凍結成冰!
男子定定地站在那裡,看着就在面前,和自己只隔着月光的那個人;卻覺得,那個人離自己那麼遠,他們之間,彷彿隔了幾重山,幾重水;明明只要再跨前一步,便能將那個人擁入懷中,但腳下卻像生了根,這一步,無論如何,也邁不出。
“是,是本王錯了。本王當日既錯信了那個賈公子,現在更是一錯再錯,竟然癡心妄想,將淩兒姑娘當作是他!我認識的那個人,當日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自信又驕傲,受人欺負只會加倍的還回去;斷不會忍氣吞聲,任人宰割,復又在這裡望月傷懷,顧影自憐!淩兒姑娘你,和那個人,確實……完全不同!本王怎麼會將你認作是他!這個錯誤,簡直……不可原諒!”
語調越來越低,眼中濃濃的傷感,一點一滴間,融入到周圍黯沉的夜色裡,連空氣裡都染上憂傷的味道。
“只是,有一點,那個人他爲何要騙我?”
男子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面前的女子,“我們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之下便默契相投,煜對此人更是心相惜之,有意結識……”
“心相惜之,有意結識?”
洛清淩驟然打斷了男子未完的話語,脣邊浮上了嘲諷的笑,語氣中卻帶着說不出苦澀:“那麼,你當日可有對他說了實話?你有告訴他,你,是藍煕的灝王麼?”
藍焌煜的身子僵硬了一下,神情複雜的看着面前的女子,看她脣帶嘲諷,揉入碎銀般光澤的眼中含着洞徹一切之後的悲哀,無限蒼涼的對他一笑:“今日之事,若是換那賈公子在你面前,拿着當時的信物,質問於你,王爺你,又如何回答?”
見男子眸色一黯,女子脣邊笑意更冷,“……所以,你有苦衷,他也有……這就是原因!”
我以爲是我負了你,卻原來,你待我也不過如此!
月光似劍,割碎人心。
“苦衷……”
藍焌煜握緊了手中的那柄如意,喃喃的仿似自語,“這個所謂的苦衷和本王今日失去的東西比起來,何其微不足道!若早知當日一別竟會是永遠的錯過,本王一定會……”
“你不會!”
洛清淩再次打斷了他,語氣決然:“王爺是何其睿智的人,這些道理又怎會不明白!當日阻止你行動的苦衷是什麼,若還有其它辦法,它便不會是苦衷。以前放棄不了的,現在同樣放棄不了!當時你不會說出自己的身份,如今你更加不可能忘記這個身份!所以——”
頓了一下,眼中的光芒盡數化爲灰燼一般的絕望,“縱使,此刻你後悔、心痛、惋惜,那又如何?若往事重演,你仍然會作出和當時同樣的選擇!縱使,此刻那個人就站在你面前,那又如何?你能公開的身份,也只能是藍煕的灝王!如此而已!你和他,回不到過去!你們也註定,不可能再是故人!”
洛清淩言畢,迅速地轉過頭去,一顆大大的淚滴,在轉頭的瞬間滑落,消失在她身後的陰影裡,無聲無息。
男子站在那裡,卻是一動不動,從表情到動作完全凝滯,在那一瞬間彷彿化爲孤獨的石像,與周圍的一切完全隔絕。
遠處,隱隱有鼓樂之聲傳來,是有人在演奏明日公主婚禮上要用的曲子,悠揚的樂聲在水面上盪漾,飄渺得仿如仙樂梵音;火紅的宮燈相繼掛起,一盞一盞,連接成蜿蜒的火龍,映亮了半個天際。
此情此景,分明在預示着人間極樂;然而近在咫尺的兩人,卻覺心似油煎,如在地獄徘徊。
良久,兩人之中,不知是誰先發出了那聲嘆息,女子輕輕啓音,“不早了,淩兒要回去了,王爺自便。”
身子微動,未愈的腿傷卻因站的太久有些發麻,晃了一下,竟然軟軟的欲倒……
馬上落入一具溫暖的胸膛。
洛清淩身子僵硬,沒有擡頭。
男子陌生的懷抱,和那個人的比起來,有着令人眷戀的溫暖;這些日子以來凝結在心裡的苦楚如同寒冰,冷徹人的骨髓;那個人如火一般的熱情,可以幫助她驅散心底的寒冷,令人捨不得離開。
洛清淩微微掙扎,“放開我。”
沒有回答。
反而被擁得更緊。
“放開……”
微帶惱怒地仰起頭,未說完的話卻突然失聲,消失在空氣裡;女子睜大的紫眸中,映着那對向自己壓下來的脣,眼中閃出慌張的神色,如同受到驚嚇的小鹿。
伸出柔荑想要推拒,卻在驟然之間感覺到背後傳來的壓迫性的氣息,和空氣中隱約飄來的,金錢花的香氣。
抵抗的雙手一下停在半空。
但只是片刻,馬上又動起來,卻是改了方向,柔軟地攀上了男子的頸項;臉也配合地微微仰起,在男子略顯詫異的目光中,宛轉相承,主動吻上對方的脣……
兩人分開時,洛清淩的手臂仍軟軟地圈着對方的頸項,身子也柔若無骨般倚在男子懷中,似是全無半分力氣;女子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緋紅,脣角慵懶地揚起,眼波流轉,嬌媚動人。
“煜,我的腿走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面前的男子略一揚眉,黯沉的眸光深深看了女子一眼,沉默地俯下身,將她打橫抱起。洛清淩脣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圈着男子頸項的手臂也一直沒有放下來;被對方抱起後,螓首倚在男子肩上,脣邊的弧度揚得更大,似是滿足般地輕嘆了一聲,闔上了眼。
踏着月色,藍焌煜抱着女孩走出涼亭,經過亭外停駐的兩人身邊時,向其中的一人略一頷首。懷中的人並沒有睜眼,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在他頸項上的手臂也圈得更緊了些;男子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臂,將對方更深地摟入懷中,寬大的外衣有意無意地蓋住了女孩瘦弱的身子。
看着月光下男子漸行漸遠的身影,慕容蘭描繪精緻的柳眉高高挑起,語氣中透着絲不解,“王爺,這個婢女,到底是王爺的,還是灝王的?”
陰影中的男子不置可否,夜一般黯沉的眸子盛着莫測的情緒,轉頭看向面前的女子,卻是勾脣一笑,“如此月色,公主可有興致和本王泛舟遊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