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湑藜皇宮中燈火輝煌,絃樂齊鳴,爲冬湟國師接風而辦的晚宴正在舉行。
殿堂上首的位置, 美麗的女子坐在皇帝身邊, 在這樣的場合, 自然少不了美人相陪, 而能享如此殊榮的, 便是宓妃,祁成鯤最寵愛的妃子,也是整個湑藜最美貌的女人。
此刻, 宓妃嫵媚的眼睛看向對面那個雖是男子,容貌卻絕不輸於自己的人, 嫣然一笑, “國師遠道而來, 長途勞頓,又聽說前一陣子國師身染貴恙, 一直閉觀養病;今日哀家見了國師,卻只覺國師神采儼然,斷不像旅途疲乏、久病初愈之人,看來,國師這段時間身子調理得不錯呢, 這定然是安心靜養的結果;想來那些傳言, 說什麼國師實際上是讓人擄去了別處, 連神器也跟着一起下落不明, 自然全是假的了。”
洛清淩手中的那盞酒正欲送至脣邊, 宓妃的這番話並未令她飲酒的動作有任何停滯,將酒一飲而盡, 擡起頭,雙頰因了酒的緣故,更添了幾分明豔的色澤,也是一笑,“娘娘如此關心駱清的安危,在下感激之至。謠言之所以得以流傳,便是因爲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憑空捏造,再被另一些愚昧之人以訛傳訛;若說關於駱清和神器的下落,在冬湟也頗有一些言論,說是陛下——”含笑看了宓妃身旁的男子一眼,繼續,“指使別人來冬湟所爲,”見宓妃的臉色已然不太好看,笑意加深,頗爲了悟般——“當然,這定然是謠言,想陛下一直身居湑藜,怎會突然去萬里之外的鄰國,去做這等偷雞摸狗的勾當;便如駱清,現在便在娘娘面前,鄙國的神器,也一直在冬湟被好好保管着,何來被擄之說?娘娘慧質蘭心,定然不會如那些愚昧無知之人一般,去信那些空穴來風的無稽之談,徒成笑柄。”
幾句話說的宓妃臉上顏色變了幾變,只低頭端起酒盞飲酒,卻不再說話。
爽朗的笑聲突然響起,洛清淩心裡一動,卻見祁成鯤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國師說得不錯,那些個謠言破綻百出,不必採信。不過,若非是因爲這場誤會,朕又怎請得國師來到湑藜,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國師和朕此番相遇於湑藜,也算是有緣了。”
那樣犀利的視線,似乎能直探人的心底,便如當日在穎都時那般,給人沉重的壓迫感;而那句“有緣千里來相會”更讓人覺得話裡有話。洛清淩可以幾句話擊退宓妃的挑釁,對於這位莫測高深的帝王,卻實在拿捏不準該如何對付,僵硬地一笑,便別開了視線。
隨後的晚宴上,便裝做專注於歌舞,再不去和那對幽深眼眸對視……
……
漫天的大雨,似從天上向下潑水一般,行走在雨中的兩人,雖然撐着傘,身上卻已被風吹進來的雨水打溼了大半。
“公子,眼看入秋了,這裡怎麼還有這麼多雨水?”穎兒費力地撐着傘,看向同樣一身便裝的洛清淩,她們主僕二人此番喬裝出來,便是想去湑藜的神廟探探虛實。本想挑個好一點的天氣出行,但自從她們踏上湑藜的那天起,這雨便沒停過,據當地人說,像這樣連續兩個月不曾間斷的雨水,近百年來也不曾有過,再這樣下去,莊稼收成受損事小,上游的水位持續高漲,若哪一天沖垮了大壩,洪水衝入城中,後果不堪設想。
洛清淩對於眼前的景象似也十分困擾,微蹙着眉,還未來得及回答穎兒的問題,便被一陣震天的哭聲吸引了注意。
二人俱是一愣,向聲音傳來處望去,只見前面的河岸邊聚集了不少人,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被人用繩子綁了跪在河邊,發出哭喊的正是旁邊的幾個人,似乎是孩子的親人,拼命想要上前,卻被別人制住不得動彈,掙扎間,每個人都滾了一身泥污,和着哭聲,場面分外悽慘。
洛清淩蹙起了眉,和穎兒對視了一眼,穎兒會意,走上前向近處的一位老者問道:“老伯,這是在做什麼啊?爲什麼要綁那兩個孩子?”
那老者也是雙目泛紅,聽了眼前這個少年的提問,嘆了口氣道:“這位小哥定然不是湑藜人,不知道我們的風俗,這是在祭河神。”
穎兒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祭河神?那是什麼?”
老者又嘆了一口氣,“河神便是掌管湑藜水路的神仙。你看這雨,已經下了這麼些日子,上游的湖泊已經滿了,堤壩隨時都會被沖垮。督辦的官員命我們將童男童女投入河中,就是爲了獻給河神;河神收到了,就不會發洪水,才能保佑湑藜平安。”
洛清淩的眉從剛纔起就一直蹙着,聽了這些話後,蹙得更緊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雙拳微微握緊,一字一頓地緩緩道,“若是爲了預防洪水,便應積極修築工事,想辦法對聚積的水位加以疏導;不去做這些,卻在這裡拿兩個無辜的孩子做犧牲!身爲皇帝,應該愛民如子,自己的子民身受如此苦難,皇帝卻不聞不問,只在宮中享樂,怎能算是明君!”
“這位公子似乎對皇帝的治國之道頗有微詞呢……”
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洛清淩身子一震,僵硬地回頭,見到由王褒隨行的祁成鯤同樣是一身便裝,正站在離她不過數步之遙的距離,頗爲玩味地看着她。
他跟隨自己多久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而,背後說人壞話,卻被對方聽到了,偏偏那個人還是自己絕對得罪不起的人,這該如何是好?……
祁成鯤注視着面前的少年,看他臉上的神色由初轉頭時的驚訝慌張漸漸轉爲沉穩鎮定,其間還帶上一絲倔強。他近乎着迷地看着面前人的表情變化,眼前的這張面孔,雖然與年前登臺比箭時所見的那個人完全不同,然而他卻早在祭典的那個晚上便已肯定,冬湟的國師同那個登臺的少年是同一個人。
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便是最好的證據,縱然他再怎麼易容,這個特徵卻是抹殺不掉……
當日若不是形勢所迫,怕身份暴露惹來麻煩,他原本計劃在祭典結束後找機會再去接近這個國師的;得知冬湟的國師被擄,他便立刻派人四處打聽他的下落,所花的心思絕不比南宮舫少;而在洛清淩回到冬湟後,得到秘報的他立刻命使節前往,要求冬湟皇帝遵守當日約定,派國師出使湑藜,態度強硬得不肯給冬湟一點通融的餘地;凡此種種,只爲一個目的——
我們終於,還是又見面了……
“在下剛纔只是就事論事,絕不敢有‘微詞’皇帝之意。這位爺,眼見着雨水肆虐,朝廷沒有其它作爲,反而殃及無辜孩童,難道你不心痛麼?”
既然他着便裝,又稱自己爲“公子”,顯是不想以真實身份示人;洛清淩便也就隨了祁成鯤的意思,並不上前相認,只稱呼他爲“這位爺”;又因爲這樣稱呼着,心裡便真覺得他不是皇帝,言辭間便也不那麼十分客氣。
“哦?”
祁成鯤濃眉一挑,“自然心痛。不過水患爲害已久,非一日可除,不知公子對此有何高見?”
“湑藜是海上國家,對於治水想來早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在下實不敢班門弄斧,談什麼‘高見’;不過,江河奔騰,其勢滔滔,若只視其爲患自然難以防治,是否可以換個思路,比如,依地勢修建河渠工事,一來可以將洪水引導疏散,使其遠離城鎮;二來河水流過這些工事時定然會帶動其上的設施運轉,若能將水患變爲可用之功,善加利用,豈不是抵過無數人工物力?至於具體的做法,我覺得可以……”
少年沉浸於自己的設想中,侃侃而談間,那樣專注而認真的神情,呈現在他清秀的臉龐上,竟然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祁成鯤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從少年臉上移開,對方的獨特見解固然令他耳目一新,然而更吸引他的,卻是那雙煥發着明媚光彩的紫眸,如同兩顆光芒璀璨的寶石,在周圍黯淡的天色間,更顯得熠熠生輝,令人怦然心動……
洛清淩似乎覺得解釋得還不夠清楚,想要找根木棍在地上勾勒工事的草圖,剛一低頭,一件寬大的外衣已經落在她肩上,溫暖的大手同時握住她冰涼的柔荑,“好了,這些等回去之後再向公子討教也不遲,在外面站得久了,風大雨大,我可是覺得有些冷了,不如,公子陪我找個地方避避雨可好?”
洛清淩瞪着眼睛僵在原地,手突然地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握着,身上披着還帶着對方體溫的衣服,而整個人都籠罩在他深邃的目光之下……雖然以兩人都是男子的身份來說,這樣做並無太大不妥;但洛清淩卻知道,這實在是非常不妥!
一顆心怦怦地跳,想要掙脫,但那個人是一國之君,自己現在又是個男人,被握下手似乎沒必要有那麼大反應;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國之君,難道便會動不動的就去握別人的手麼?
他是不是認出自己了,所以想用這種方法要她當衆出醜,藉機報當日被奪如意之仇……
洛清淩的臉飛快地轉過去,手也驟然抽回,食指伸出裝做用來去指河邊,“那,那兩個孩子是不是可以不必投河了?”
祁成鯤看着那個人尖俏的側臉上浮上一層淡淡的紅,勾起的脣角間竟然帶上一點寵溺的意味,略側過頭,對身旁的王褒低低吩咐了幾句。王褒領命奔至河邊,遠遠的也聽不清他對衆人說了什麼,便見有人上前將孩子放了,剛纔還在哭喊的那些人全都跪地向他不住磕頭。
洛清淩的手仍然維持着剛纔的姿勢,僵硬地指着河岸的方向,很怕一放下去便又被對方捉了去;正在頭腦中飛快地盤算着脫身的良策,那個人卻先她一步說了話,
“現在,公子是不是可以陪在下換個所在了?我知道前面不遠應該有家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