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窈窕淑女
次日徐郴休沐,只在家中安坐,並不出門。衆人都知道添了位新鄰居,徐遜和阿遲不過是隨意笑笑,“西園有主人了。”那麼美的庭園終年閒置,猶如美人被冷落一般,令人憐惜。如今好了,有人住過來,名園不寂寞,美景不辜負。徐述和徐逸小哥兒倆大爲高興,“有位將軍鄰居,甚好甚好。”打過仗呢,一定很神氣。
男孩子天生的崇拜英雄人物,徐述、徐逸小哥兒倆興致勃勃的想見見新鄰居。徐郴命人具貼到西園回拜了,西園主人早出晚歸的並不在家,管事的笑容滿面接過貼子,“敝主人軍務繁忙,一大早出城練兵去了。待敝主人回來,定要過府拜望。”禮數周到的招待來人喝了茶,客客氣氣送了出來。
不在家?徐述、徐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下氣。陸芸好笑的看看幼子,“再怎麼會打仗,他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又沒有三頭六臂。徐郴微笑安撫,“若功課好,等到西園主人來拜訪的時候,許你們做陪。”想見新鄰居,這個容易。
徐述很高興,“見了西園主人,我要把他畫下來。”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攜主人同遊西園圖”。徐逸興高采烈,“我要好好看看他,他肯定留着部大鬍子,身材高大,威風凜凜。若他好說話,我要請他舞一回劍,一定很好看!”不用問,肯定是“一舞劍氣動四方”“天地爲之久低昂”。
兩個小弟弟眉飛色舞,阿遲心緒莫名的愉悅,展顏而笑。徐逸轉頭看看她,一臉惋惜,“姐,可惜你是女孩子,養在深閨,西園主人這般英雄的人物,不得相見。”這麼英雄的人物住在鄰舍,可是你都不能見。
徐述很設身處地的替阿遲着想,“姐,不必可惜,我們會把西園主人畫出來,會畫的很傳神。”徐逸很好心的補充,“我們還會很繪聲繪色的講給你聽。”兩人的目光中滿是同情,姐姐你是女孩子,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阿遲莞爾。徐遜站起身,一手拎起一個,“阿述,阿逸,跟哥哥讀書去。”甭在這兒胡扯了。徐述、徐逸聽話的跟着大哥走了,臨出門前還回過頭殷勤囑咐,“爹爹,您要早日宴請西園主人,千萬莫忘了。”
徐郴和陸芸含笑答應過幼子,相互看了一眼,神色複雜。阿遲笑吟吟道:“我雖是女孩子,也要用功讀書。爹,娘,我去藏書閣。”坐在閣中,手執一冊好書,身畔是一盞香茗,一室清幽,何等愜意。
阿遲走後,陸芸摒退侍女,面有憂色,“伯啓,看樣子阿遜還是那般心思,沒有改變。”聽到“養在深閨”“不得相見”,阿遜神色黯然,定是觸動心事了。徐郴沉默片刻,“由他罷。”孩子心意已定,做父母的難道忍心勉強他。
徐郴現任南京禮部右侍郎,算是閒職。其實南京也是有些實權官員的,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戶部負責徵收南直隸以及浙江、江西、湖廣諸省的稅糧,南京戶部侍郎常兼任總理糧儲,職責重大。如今的南京戶部侍郎姓季,名燾,是寧晉季氏嫡支子弟,爲人沉穩凝重,官聲甚佳。
季侍郎和徐郴一樣,兒子有三個,閨女卻只有一個,寶貝的很。季家女兒閨名季瑤,柳眉春山含翠,杏眼秋水無塵,是位難得一見的美女。徐郴和季侍郎同在南京六部爲官,自然有些來往。徐遜偶然在荷花池畔見過季瑤一回,驚鴻一瞥,從此難忘。
徐遜喜歡了季家女孩兒,着實令爹孃苦惱。寧晉季氏家風清正,家族顯赫,是本朝屈指可數的望族之一。可寧晉季氏家規有些奇怪,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季瑤比徐遜要小三歲,如果真要說成了親事,豈不是二十三歲才能娶親?
徐郴面帶思索,“二十三歲,也不算晚。”阿遜今年十八歲,再等五年而已。陸芸苦笑,“若是咱倆當家,自然要依着兒女心意,可……”就算沒有繼夫人,公公也不會允許長孫二十三歲才成親。徐家男子,沒有成親那麼晚的,更何況阿遜是嫡長孫。
徐郴想要說什麼,陸芸輕輕提醒他,“伯啓,咱們是十九歲成的親。”阿遜的親事,公公來信已是一催再催,沒法再拖。若不然,公公做主定下親事,可如何是好。
“人倫有五,夫婦爲先。”徐郴緩緩說道:“婚姻謂之嘉禮,琴瑟貴乎和諧,阿遜要過一輩子的人,總要他喜悅接納方好。”
陸芸着實有些犯愁,秀眉微蹙。徐郴指指鄰舍,安慰道:“不只咱們愁,爲婚事煩惱的人多了。娘子,他是躲避出京的,在京城呆不住。”比咱們還慘呢。
陸芸怔了怔,“此話怎講?”他又沒有祖父祖母管着,聽說他爹孃寵溺子女無度,還能威逼他娶妻不成?徐郴不厚道的笑笑,“娘子,他年紀輕輕,已有一等國公爵位,又是手握實權的僉書。娘子知道麼?將來林氏太夫人一過世,整個魏國公府都是他的。魏國公府是開國元勳,太祖皇帝對季野公賞賜甚多,只在南京便有十幾處私家園林。”想想吧,魏國公府有多豪富。
“他是平北侯親生子,卻住在魏國公府。做他的夫人,並不需要每天服侍婆婆。”徐郴嘴角勾了勾,“這麼好的事,誰不想?魏國公府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好,平北侯府的親眷也好,能讓他消停了?娘子,旁的人家不說,單單他外家便有七八位表妹呢。”
陸芸想了想,也覺好笑,“於是他便避到南京來了?”徐郴粲然,“豈止,他又從南京城裡避到鳳凰臺來了。”來南京後他本是住在鎮淮橋的,好似也不得清淨。
陸芸搖頭嘆息,對新鄰居表示非常同情。正嘆息着,陸芸忽想起來,“這麼位金龜婿就住在鄰舍,咱們不能免俗,也相看相看?”咱家阿遲,再過一兩年也要及笄了。徐郴大搖其頭,“不成,不成。魏國公府林氏太夫人尚在,我閨女可不受那個難爲。”自己這一房丟了爵位,林氏能甘心麼?不定怎麼折騰呢。誰家嬌生慣養的寶貝女兒去跟林氏鬥智鬥勇去,閒的。
接下來的幾天阿遲忙碌起來,天天有客來訪。程希、馮姝是常來常往的就不說了,兵部古老尚書的孫女、南京國子監監正的大小姐、武鄉侯的嫡長女等素日不大熱絡的也登了門,讓阿遲應接不睱。
程帛也跟着來過,還很有興致的登上徐府位置最高的退思亭,彈過一曲高山流水。“看來西園主人喜音樂。”根據程帛的表現,阿遲這麼推斷。
少女們貌似無意的提及,“徐大小姐,聽說你家鄰舍住了位將軍?”阿遲一臉誠懇,“素無往來。聽說這位將軍自打搬來後,便出城練兵了,至今未回。”
好容易閒下來,阿遲約來程希、馮姝、馮婉,在湖畔的亭中自在說話。因阿遲大冷天的也不愛悶在屋裡,喜在戶外,喜看風景,所以徐府的這亭子欄杆是黃銅包就,內置炭火,亭中暖和的很。坐在亭中眼界寬廣,心境也跟着寬廣。馮婉坐不住,大冷天的出去釣了回魚,結果空着手灰溜溜的回來了,坐在一旁隨意撫琴。
馮婉琴藝平平,音韻既不優美,更談不上什麼格調。阿遲和程希、馮姝都溺愛的看看她,任由她信手胡彈,並沒有出言指點。馮姝更是心中想着,回家後定要跟教琴的師傅說了,好生管教婉兒。
遠處傳來輕快的琴聲,似有嘲弄之意。馮姝微曬,“婉兒別丟人了。”馮婉漲紅了小臉,“誰這麼沒風度?”哪有這麼笑話人的。琴藝高超的人,不是該襟懷衝遠,氣量過人麼?
程希微笑,“我不擅此道。”馮姝於古琴上也不怎麼在行,兩人齊齊看向阿遲。阿遲盈盈一笑,衆望所歸啊,沒法子,只好獻醜獻醜。
命侍女抱過古琴,阿遲信手撫來,琴聲高亢激昂,大有斥責之意。馮婉大樂,在一旁鼓掌叫好。這沒風度的人,活該被阿遲教訓!
遠處嘲弄的琴聲早停了,彷彿自知理虧似的。過了片刻,遠處傳來和平中正的琴聲,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溫和的打招呼。阿遲並沒有得理不饒人,輕撫琴絃,琴聲叮咚,表示“原諒你了”。
遠處傳來的琴聲愈加和醇,似有答謝之意。阿遲是個講禮貌的好孩子,自然也好言好語應和,雙方以琴聲致意,客氣了好一會子。最後,琴聲漸低,漸消,而餘韻嫋嫋。
馮婉大爲解氣,“徐姐姐,多謝你替我找回場子。”馮姝狠狠瞪了她一眼,“往後看你還胡亂賣弄!”不是你信手胡彈,也惹不出這場事。程希和阿遲都笑,“這可怪不着婉兒。”婉兒只是撫琴罷了,沒招誰沒惹誰的。
都是心胸豁達之人,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依舊該玩的玩,該談天的談天,聚到申時方散。馮姝走時戀戀不捨,“回去又要被關在屋裡了。”她既將出嫁,自然要關在屋裡繡嫁妝。偶然能出回門,大概是馮母給她放放風的意思。阿遲大爲同情,卻無計可施,只得依依惜別。
程希笑意盈盈,“我家如今安生不少。”前陣子,秋姨娘好似已做了魏國公的丈母孃似的,人前人後都有些囂張,生出不少事來。如今張勱躲到西園,她總算是消停了。
送走三位閨中密友,阿遲胡思亂想了一陣。婚姻制度是私有制的產物,從一開始產生就是維護男人的利益的。但是很奇怪,婚姻制度產生以後,貌似一直是女人對婚姻更爲熱衷。這個時代的女人只能躲在內宅,過度關注男人也就罷了。到了後世女人明明可以經濟獨立精神獨立,卻還有很多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唸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這又是爲什麼呢?
阿遲每逢心緒不佳,都會獨自去到藏書閣,一個人安安靜靜看會兒書。不拘是遊記也好,典籍也好,史書也好,看着書,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雜念頓消,心境清明。
這天也不例外,阿遲覺的有點煩悶,跟陸芸說過,去了藏書閣。挑了一本遊記,一本小品文,坐在窗前閒閒翻看。時值下午,天色漸暗,窗戶外頭,一個鬚髮皆白的腦袋倒垂下來,饒有興致的盯着阿遲看了會兒,笑咪咪問道:“女娃娃,書好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