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敗賊帥張金稱於南宮,斬首萬三千級。賊衆潰,金稱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趙郡、恆山四地乃安。
這是一場令大隋朝野振奮的勝利,自從開春以來,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個接着一個,唯獨在河北,竇建德和張金稱而賊先後被官軍擊潰。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並不爲此而感到特別高興,捷報送到東都的時候,他正和秘書省的大學士們在河上飲酒。接過太監送來的千里加急文書,只是粗粗地掃了一眼,便將其丟在了身邊的竹籃內。
這麼明顯的動作自然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失勢的消息便傳到了宮牆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見那個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結果,他收穫的只是一連串的鄙夷。“什麼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寵而驕,陛下自從過了太原後就看出他的本質了。要不,原本說將以宮室之女妻之的話怎麼沒見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運也該到頭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天下好處都被他一個人撈絕了!”
“倒也是!”後知後覺者滿臉慚愧,下定決心將功補過,“要不,大夥明天聯名上個摺子,參這小子驕橫跋扈,目無尊長?”
“這事兒,咱們等等再說。兩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沒動靜呢。咱們何苦出面得罪這個人!”有老成持重者皺緊眉頭建議。
兩位裴大人是諸文臣的首領,特別是御史大夫裴蘊,消息靈通,又擅長揣摩聖意,言官們皆惟其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寵,裴蘊大人肯定會號召大夥羣起而攻之。但這次裴大人的表現卻令很多想看熱鬧者失望,此人非但沒有趁機落井下石,並且接連彈劾了幾名向河北輸送糧草不利的戶部官員,攻擊他們尸位素餐,耽誤平定叛亂的大好時機。
裴蘊大人的行爲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爲更讓人如霧裡看花。當兵部尚書趙孝才登門請教是否還繼續兌現陛下在河東時的承諾,以一府兵馬的標準給汾陽軍下撥鎧甲器械的時候,老傢伙手鬍鬚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盡撥,亦不可不撥!”然後任趙孝纔再怎麼着着急,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不可不撥,是因爲陛下的許諾乃金口玉言,當着那麼多人面說過的話,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盡撥,恐怕是因爲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將軍是一時誤會呢,還是君臣之恩已斷。”趙孝才身邊也不乏高人,將裴矩的暗示顛倒過來,分析得頭頭是道。“至於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細水長流吧。反正陛下也沒設定時限,你三個月把器械撥完,還是五年撥完,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趙孝才膽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着當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軍械發出的同時,順路讓自己的心腹帶了一封信給對方。李旭接到信後,非常寬厚地對趙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賞了送信人,並且將一對繳獲來的珊瑚樹託人運到趙孝才府上。趙尚書見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撥付物資時,就偷偷地將運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務的裴矩得知了這個情況後,搖了搖頭,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會做事!”這是幾位當朝重臣對旭子的一致評價。自從汾陽軍到了博陵後,他們就很少收到博陵周邊的幾個郡縣的告急文書。並且,地方上的幾個大姓,崔、鄭、李、張好像和新來的六郡撫慰大使相處得都很愉快。據幾家的子侄說,趙郡李家已經和上谷李家敘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後起之秀崔潛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個月已經升了接連兩級。
爲感謝朝廷給地方上派來了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幾個地方大姓都做出了應該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禮物,自然也不會讓人家失望。至於楊廣那邊,大夥暫時儘量不讓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員卻與新來的安撫使大人有些合不攏,他們不用再滿頭是汗的寫告急文書。卻又開始費勁心思地試圖保持自己的權威。關於文武應該分治,以及李旭有養兵自重嫌疑的奏摺從一月份起就連續不斷。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來的好處,“不小心”將那些奏摺歸在了最無關緊要一類,使得楊廣根本沒時間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應對着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槍暗箭,筋疲力竭。他現在已經權比一方諸侯,卻絲毫沒體會到權力帶來的快樂。事實上,自從南宮之戰後,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僅僅是爲楊廣的態度突然變化而煩惱,更爲親眼看到張季的死和張金稱的本來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張金稱就是張三叔,事情過了半個多月,旭子心緒還不能平靜。雖然在他的印象裡,吝嗇而奸猾的張三叔形象遠不如孫九高大。但他依然無法將當年膽小怕事對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瑣小販和鼓勵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聯繫起來。相比之下,張三叔火併孫九的惡行,反而顯得不那麼令人震驚了。九叔的武藝很好,如果不是一個平素和他非常親近的人,想暗算他絕非易事。只有與他多年搭檔行走塞外的張三叔才能讓九叔放鬆警惕,也只有曾經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九叔的人,才能輕而易舉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亂世改變了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最初的本性是善良還是兇惡。張金稱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殺孫九,孫九也會殺他。雖然是在狡辯,卻也說明了亂世中一個血淋淋的現實。只可惜了剛剛從塞外歸來的張季,他對人性的記憶還停留在數年前。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吃人肉的惡魔。
已經是四月,寒意依舊徹骨。外邊的天一直保持着青灰色,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人世間慘象。
“這便是亂世了!”旭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記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淵也曾這樣嘆息過。當年的他對此十分不解,如今,纔開始體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亂世可能會出幾個英雄。但對大多數生活於其中的人來說,所見到的絕對是死亡和毀滅。它可以把孫九、張金稱這樣平素逆來順受的老實人變成巨盜,也能將博陵崔、趙郡李這樣的世家大族連根拔起。它能將曾經繁華一時的城市化爲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個城市,至少需要數十到上百年。
誰之過?旭子可以把這一切責任全部歸咎於楊廣,但無論是誰的過錯導致了這個亂世的到來,即將爲之付出代價的,卻是生活於其中的所有人。並且越生活在底層者,受到了傷害可能也越大。雖然他現在已經是郡侯,大總管,大將軍,但他的父母、舅舅、親戚卻曾經平頭百姓,並且有人已經遭受了隨亂世而到來的劫難。
身背後的炭盆被一雙手撥亮,讓屋子內的寒氣稍微減了幾分。李旭輕輕地回過頭去,看到萁兒被火光映紅的笑臉。
“你又嘆什麼氣,還爲張季的死而難過麼?”萁兒一直很貼心,幾乎不用揣摩便讀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給其父換了一條生路,也沒什麼遺憾的了。況且你按‘死戰殉國’報上去,朝廷照理會給他一點身後哀榮!”
旭子苦笑着搖頭,目光中依舊帶着揮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經成了家,孩子都兩歲多了。去年在雁門將甘羅交給羽棱部可墩的時候,那些契丹人還捨不得讓張季離開呢。他想在中原混個官職,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等將來世道重新安定下來,也能給孩子也混個好出身。如果當時知道今天的結果,我不如勸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說得是發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將楊廣送到太原後,汾陽軍便完成使命。隱約感覺到天威難測的旭子帶領軍隊快速返回汾陽,收拾了所有物資補給後即開始移防。繞路趕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帶着親兵去了雁門一趟,如約將甘羅交給了阿芸,順便從潘佔陽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兩個貨棧這麼多年應得的紅利。
“世間之事,誰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經盡力幫他了,張季死後想必也能瞑目。至於那個孩子,其實做官未必就是一個好出路。”萁兒接過李旭的話頭,順手拎起腳邊的壺,倒了一碗濃茶給他。家中有足夠的僕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間卻習慣這種彼此互相照顧的溫馨,不願將一碗飯,一口水的恩愛假手他人。
“沒做官時,有幾個不盼着出人頭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過茶杯,“等級這麼分明,誰不想着高人一頭?你怎麼過來了,娘和嵐兒她們呢?”
有些平頭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兒這種錦衣玉食長大的人所能理解。但這並不妨礙夫妻之間的交流。迄今爲止,萁兒和李旭都已經能包容對方一些缺點,並在彼此之間的包容中體會出很多生活的樂趣來。
“娘和嵐兒乘車去了臨近的莊子,該組織人手給麥田除草了,他們怕忠叔和忠嬸兩個招呼不過來。我笨手笨腳地幫不上忙,所以就到你這來看看,順便找些事情做!”萁兒做了個鬼臉,故作謙虛的說道。
“剛好,這裡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幫我出主意。崔郎將的傷還沒好利索,趙參軍又忙着去接受朝廷來的物資去了!”李旭向旁邊挪了挪,在胡凳上給萁兒讓出一點空間。
維持一個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李家的兩個女人,一個八面玲瓏,另一個心生九孔。因爲彼此的出身和閱歷差異,她們甚至無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儘量讓每個人都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以免她們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間的爭鬥上。
萁兒自幼伴着陰謀長大,對人際關係的把握極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來和她討論,總是能大有所獲。石嵐明白自己在政務處理方面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萁兒,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務中。李旭現在身爲博陵郡侯,朝廷封賞的、地方豪強贈送的和這些年來自家買下的土地已經有數百頃。打理這些田產上的雜務,監督留在各地莊子上的管家是否盡心等日常雜務則當仁不讓地落在了石嵐肩膀上。在一衆弟兄們面前,萁兒更容易贏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裡,恐怕同爲小戶人家出身的石嵐更體貼些,也更對他們的胃口。
兩個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儘量維持了表面上的和氣。石嵐插手的事情,萁兒輕易不去過問。而萁兒爲旭子所做的謀劃,石嵐也儘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參與。
萁兒輕輕地坐在了旭子身邊,將桌面上凌亂的公文收攏成摞,然後一件件地歸類翻看。這些日常政務的處理關係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運,所以她不能不盡心。從各地往來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狀況越發衰敗了。而朝廷依舊秉承着多年形成的慣例,抱着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去應付各地發生的叛亂。
就在李旭率部和張金稱血戰的時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東都做例行考評。因爲道路不通而無法奉命前來的郡守多達二十幾位。天子震怒,決定發府兵討賊。因爲輜重匱乏,武將不願前行等各種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東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宮,計十六座,極盡奢華。
三月,上巳,帝與羣臣飲於西苑水上,命學士杜寶撰《水飾圖經》,採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黃袞以木爲之,間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動如生,鐘磬箏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於景華宮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巖谷。在楊廣的眼裡,大隋繁華依舊。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幹什麼麼?”二人商議着處理了十餘件急需回覆的公函,李旭怕萁兒過於勞累,抱住她的肩膀,將話題再度岔到日常瑣事上。
“公公說他閒不住,也去莊子裡忙碌去了!”萁兒想了想,低聲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個長輩,剎那間,她的眼神竟然變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說,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墳。她和舅舅沒有後人,天已經回暖,如果不親自去,怕是墳頭青草會一個勁地瘋長!”
寶生舅舅死於去年李旭雁門救駕的同一時間。那個月,漫天王和歷山飛聯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來的家將和旭子自己的親兵保護着李旭的父母逃離了災難,卻沒能力護住所有人。
有間客棧掌櫃、帳房兼跑堂張寶生在自家後院被流寇砍死。老闆娘張劉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虛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張寶生的屍體。
第一章雷霆(三下)
平心而論,妗妗張劉氏留給李旭的印象並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擰着雞脖頸的悍婦形象幾乎毀了旭子年少時對所有異性的幻想。但這並不能減弱半分旭子對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沒有當年在塞上的連番奇遇,現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無數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父老鄉親中的一員。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壯的毛竹,手臂已經可以擎雲,根卻依舊紮在泥土裡。所以對於眼下平頭百姓所遭遇的苦難,每一件都幾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歷山飛只佔領了上谷郡城兩天,便被從涿郡趕來的官軍殺退。但上谷郡治所易縣及其周圍的十里八鄉卻徹底變成了廢墟。歷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將能帶走的東西全帶走了,不能帶走的東西則付之一炬。大火在城裡綿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場冬雪落下才徹底熄滅。易縣百姓幾乎家家縞素,戶戶哀聲,悲慘如人間地獄。
從親兵的彙報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經拒絕了和大夥一道去臨郡暫避的請求。他們認爲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對流寇們構不成什麼威脅,因而也不會遭難。實際上,旭子認爲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難隊伍,是因爲他捨不得‘有間客棧’。雖然那間開在官道邊上的客棧幾乎已經賺不到什麼錢,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張氏夫婦不屬於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廢物。老人最後拼死保護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嚴。
“我派了李祥帶一隊親兵護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兒見丈夫的情緒瞬間低落,盡力把話題向旁處引,“讓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總是在家中悶着,早晚悶出病來!薛萬鈞和萬側兄弟來信說,如果你準備進入五回嶺剿滅漫天飛的話,他們兄弟會從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幾家大戶也承諾,如果大軍進山,他們願意幫忙籌集運送糧草!”
“先緩一緩,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長髮,“現在各地還是以防禦爲主,等給入了夏,地裡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會親自帶兵北上。”
“你倒是體恤民情,就怕別人不會理解你這份好心!”萁兒笑着仰起臉,眼中滿是溫柔。自己的嫁了個胸懷寬廣,勇於擔當的丈夫,這是一個女人幾輩子修來的幸福。但嫁給這樣一個丈夫註定不會省心,爲人寬厚善良是他的長處,也是他致命的弱點。他可以伸開手臂,爲你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你也必須小心守護,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處的明槍暗箭。
就像眼前剿滅亂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歷山飛嚇得寢食難安的地方官員巴不得李旭在擊敗張金稱的第二天便立刻揮師北上,全不顧汾陽軍以輕騎爲主,在山中作戰並非其所長的現實情況。而春天又正是農忙的季節,這個節骨眼上四處徵調民夫運送物資,只會逼得更多的百姓成爲流寇中的一員。李旭以士卒尚未訓練好爲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時間,在一些本來就對其不服氣的官員眼裡,則成了消極避戰,試圖保存實力的徵兆。
“讓他們說去吧。奏摺送到朝廷那,未必會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務都交給了我,到底怎麼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聽他們亂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給了萁兒一個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們一個個全撤換掉,省得這幫傢伙天天蒼蠅般四處嗡嗡!”
“郎君的確應該重新選拔一批賢能。否則,也辜負了你的六郡安撫大使之責!”萁兒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計別人的時候。那是一種與其全身氣質十分相稱的笑,嫵媚之中還帶着幾分狡猾,幾分凌厲,“阿爺常說,當官的人不能過分隱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任何人都可能欺負上門!”
“趕走他們倒是容易,只是沒有足夠的人手填補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無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淵不同,他這個剛剛崛起的將軍麾下沒有那麼多人才,也沒有什麼故人子侄和名士賢達慕名前來投奔。到目前爲止,他麾下的武將班底完全是從雄武營和齊郡硬湊出來的,至於文職幕僚,至今麾下的幾個參軍還一人身兼數職,更甭說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現實總是令人沮喪,但人卻必須堅強地去面對。“要不,我寫一封信給大哥?”萁兒仰起頭,長長的睫毛緩緩眨動。那是一種惹人憐愛的姿態,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從睫毛下射了出來,聲音也從猶豫試探變成了堅決否定,“不行!”一邊搖頭,她一邊笑着說道:“那樣會被朝廷注意到阿爺和你交往過密,言官們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們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從塞外分來的紅利還有一些!”李旭想了想,迴應,“就怕唐公那裡忌諱頗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幾乎沒跟我說什麼話!”
“阿爺巴不得將你納入太原李家呢!”萁兒笑着想,卻什麼也沒有說。這就是丈夫的薄弱處,作爲妻子的她,必須以十倍的小心去護衛。“阿爺很欣賞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這些年來,他小心慣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來幫你。倒是博陵周邊各郡地方上,有許多名門望族,你讓他們推薦一些子弟上來,或可一用!”
這是一種值得嘗試好辦法,選拔地方大戶的子侄入幕,便等於將自己的根基紮在地方上。亂世來臨,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強悍來保護他們不受盜匪傷害。而李旭也可以藉助這些家族的支持,進而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那些人推薦來的才俊,我見過幾個。像退之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蘊大人那樣只會上司派馬屁和給同僚挑毛病的傢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搖頭,“我用這種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們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們的缺點,就不會輕易上當!”萁兒與李旭的見解略有不同,“阿爺曾經說過,很多人不是生來就想尸位素餐,幕僚盡不盡職,關鍵看誰在用他們!”
“我會盡力去試!”李旭笑着承諾。他認爲萁兒的話極有道理,唐公李淵說得都是一些經驗之談。但他並不完全認可這些話。危機四伏的大隋朝告訴他,過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勢力,會帶來很大的風險。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長滿了大樹,底下的其他莊稼就會因爲見不到陽光而悶死。
事實上,李旭以爲,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爛到如此地步,與其說是楊廣一人昏庸糊塗,不如說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結,斷送了整個國家的生機。那些家族爲了自身利益,不惜出賣整個國家,不惜將民間財力壓榨到最幹。而寒門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說話,又看不到改變自身境遇的途徑,不得不鋌而走險。
徐茂功就是這樣的人。張金稱、石子河後來雖然作惡多端,但如果當初有一條活路的話,他們也不會揭竿而起。旭子把剿滅自己治下的盜匪做爲了第一要務,卻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憑征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幾年不只是他一個人曾經大敗流寇,但盜匪總是越打越多,直將剿匪者徹底淹沒。只有在歷城,張須陀通過征剿,裴操之通過安撫,二人齊心協力在亂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寧靜之所。這是一條相對不那麼殘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殺,便讓盜匪失去兵源。但這種手段只適合對付張金稱、石子河同類的惡賊。對於程知節、徐茂功這種亂世英雄,卻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張須陀大人教導的方式上再前進一步。不但要讓盜匪們聞風喪膽,讓百姓重新有一個活命的機會;他還想給徐大眼和無數類似於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頭的希望。欲做到這些,重手整頓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選拔什麼樣的人才來替換那些庸吏,以哪一種途徑選拔,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不在說話,用手託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兒敏銳地察覺到李旭並未接受自己的建議,卻絲毫不感到生氣。一個處處聽女人話的男人不會是個合格的丈夫,母親的經驗教會了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樣子真好看!”她微笑着說道,向後仰頭,靠緊身後堅實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