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說得老氣橫秋,令聞者無不心裡一涼。王伏寶麾下的將領們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這繡花枕頭好不無聊,沒來由地在軍營當中傷哪門子春哉?”來自河東將領卻明白李建成是感觸自家弟弟視自己如眼中釘,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縷恨意!
陳演壽不願意自家內部紛爭被外人知曉太多,趕緊將話題向回岔,“就算那姓陳的女人,嗨,陳家當年男人沒一個敢戰的,怎地女人卻如此堅韌?!就算那姓陳的女人通曉所有攻城器械的製造方法,具體實戰操作,恐怕她也不會太清楚!”皺了皺眉頭,他將疑惑的目光再次轉向李旭,“大將軍,當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會連攻城手段也一併教導了那些武士吧?”
“當年我們兩個自己都沒攻堅戰的實際經驗,怎可能教導別人!”李旭笑着搖頭。“況且塞外部落都不築城,即便我們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學!”
“如此,長城之險還暫時可憑”陳演壽輕輕頷首,“雲梯可以臨時趕製,其他器械製造起來卻耗時頗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發揮其威力之前,咱們一定能找到機會毀掉它!”
“所以必須要隱藏一哨兵馬要於長城之外。”李旭用力揮了一下手,做了個持刀砍殺的姿勢,“先憑藉長城消耗掉狼騎的一部分士氣。然後趁骨託魯不備,伏兵從側面殺出,直撲其前軍。能重創他們便重創他們,即便不能重創,也要將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燒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順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隨時攻擊突厥人的運輸線。讓骨託魯一時片刻也安寧不下來!”陳演壽也用力揮了一下手筆,冷笑着建議。
“讓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數不用太多,有兩三千人就夠。逆着骨託魯來的道路殺過去,見一個部落屠滅一個部落!”王伏寶補充,言語之間,露出一口潔白的尖牙。
在座的將領都是有多年作戰經驗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敵軍情況後,相應的對策也很快提了出來。由於彼此的經歷不同,三家將領提出的建議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風格狠辣果決,是以博陵軍所提出的每一條策略都攻敵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絕不肯一味地被動挨打。陳演壽老成持重,因而河東將領們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穩。以他們的方式作戰,即便一時戰事不順,中原兵馬也不會吃太大的虧。熬上一段艱難時刻,就可能找到敵人的破綻將弱勢扳回來。竇家軍的戰術則輕靈飄忽,如林中之蛇,敵人輕易看不到他的威脅,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議綜合起來,剛好彼此彌補不足。很快,一條相對完善的大戰策略便擺到了桌案上。大夥根據天時、地利以及敵我雙方的實際情況反覆又討論了機會,將其中一些疏漏又補充完整了,這才各自拖着疲憊的身軀散去。
春風已經吹到燕山深處,空氣裡彌散着濃郁的野花香。星光透過深沉夜色,給橫臥在山巔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夜幕之中,長城彷彿在慢慢醒來,慢慢伸着懶腰,舒展肢體。
“嗚——嗷——”野狼在夜幕後狂嘯。向山野裡的一切生靈展示它的獠牙。長城沒有迴應,或者不屑迴應。只有軍營裡更鼓,重複着一種沉穩的節奏。
那是一種令人自豪的節奏。只有站在長城腳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們是長城的守護者,家園的守護者。他們在用生命堅守自己的承諾與職責。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四更時分。屋子裡的燈依然亮着,將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紗上。旭子知道萁兒還在等着自己,多年來,這種彼此之間的等待與被等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在軍營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務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間互相看上一眼,心裡就會變得非常踏實。
沒等侍衛們上前叩門,小丫頭翠兒早已從屋子裡跳了出來。“老爺回來了!”她驚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後雀躍着開始安排,“芳兒,趕快讓廚房生火,給老爺和夫人熱點宵夜,順帶把夫人給老爺熬的蔘湯端上來。柳兒,去找幾個小廝把洗澡桶清洗乾淨。小柱子,再去備幾根蜂蠟”
“不必那麼麻煩,我不餓。把蔘湯端來就行了!”李旭笑着制止翠兒的忙碌。他很喜歡這種家的氣氛,熱鬧、溫馨、能讓人暫時忘記滿身的疲憊。
“夫人晚飯吃得很少!”翠兒壓低了聲音打小報告。“老爺即便不想吃宵夜”
後面的話,全憋在了喉嚨內。屋門完全打開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微笑着倚在門口,看着丈夫分開衆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夥愣着幹什麼。該忙什麼忙什麼去!”翠兒吐了下舌頭,然後繼續狐假虎威。內堂的門緩緩關閉,將溫馨的燈光留在門口。
旭子以少擊多,大破諸霫聯軍的喜訊,萁兒早已聽人說過無數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來,她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難以掩飾的激動。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豪傑,這一點,從棄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懷疑。眼下,這個豪傑堅守着當初對自己的每一句承諾,無論外界雨多大,風如何急
“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李旭見萁兒神情激動,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安慰。
“別動,讓我看看你!”萁兒的目光翻來覆去打量,彷彿要檢視丈夫是否丟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從脖頸直達耳廓,抽了下鼻子,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弄的?大牛他們呢,怎麼一點兒也不小心?!”
“一記流矢。黑燈瞎火的,誰能看得見!不過只是擦了一下,沒咬到半點肉。”李旭又笑,握着萁兒的手反覆摩挲,“小傷,連藥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沒見過血的,學尋常女人那小氣勁兒幹什麼?”
萁兒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寧願做個尋常女人!”想想不能給丈夫添亂,又強笑着補充,“總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見不得傷。還痛麼?要不要我給你用清水洗一下?”
“沒事?幹幾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着搖頭。自打遼東從軍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傷痕足足攢了百餘道,隨便哪一道都比目前這道擦痕深。所以對這點皮肉之傷根本沒往心裡去。倒是對萁兒的臉色,他看得極爲鄭重,輕輕撩開對方的秀髮,以極低的聲音勸道:“你怎麼又不好好吃飯。看這臉,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麼嚴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兒告的狀吧。這妮子,早該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驚,追問:“找郎中看了麼?怎麼說?”
萁兒展顏,笑容在燭光中搖曳,“軍中的郎中,都是治外傷的,找也沒用。我這是身子骨缺乏活動,下次你出征,帶我在身邊,我就能吃得香,睡得着了!”
“已經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斷然拒絕。
“卻依舊不能站在你身邊,爲你擂鼓!”萁兒低聲抗議。
“最近,我也不會再領軍出擊了。過幾天,咱們可以都站在長城上,看弟兄們如何殺賊!”李旭辯不過萁兒,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畢竟是將門之女,萁兒一愣,旋即小聲追問:“骨託魯的大軍已經到了?”
“沒有,不過也用不了幾天了!”李旭點點頭,回答。
“咱們這邊準備好了麼?”萁兒想了想,又問。
無論先時多麼小心謹慎,大戰在即,李旭的心態反而輕鬆了下來,點點頭,給了萁兒一個肯定的答案。“萬事具備!骨託魯不來則已,來了肯定討不到什麼便宜去!”
“弟兄們士氣如何?三家將士的心齊麼?”
“有些小齷齪,但大局上還能配合得來。王將軍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會讓小的是非影響了戰事!”
說到士氣,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節來。拉着萁兒坐好,溫聲慢語地叮囑:“有時間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夥坐在一起議論軍務時,他好幾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長吁短嘆!”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這麼大的仗,心裡恐怕非常緊張!”萁兒不是很願意接這個任務,笑着推諉。在嫁給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這個庶出的妹妹。所以她與自家長兄之間也沒太多同胞情分。況且看到一次長兄,萁兒便能從對方的話裡話外猜到一次孃家對六郡的貪婪。就像對着一夥拿女兒換財寶的市井無賴般,令人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彆扭。
“恐怕不是那麼簡單!”李旭對建成的感覺不像萁兒那般排斥,搖着頭分析。“今天軍議,提到徐茂公從黎陽倉裡偷偷給我送糧秣,建成兄就開始嘆氣。提到陳姓女人對大隋的恨,他的嘆息聲更沉重!”
“那我就更無法去安慰他了!”萁兒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給你送軍糧?可真難爲他!他跟郎君兩個不是親兄弟,關係卻比親兄弟還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間恨不得對方立刻死掉”
這回,輪到李旭驚詫了。他先前也隱約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爲與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緣故。但在自幼就盼望着有個哥哥的他看來,親兄弟即便一時發生誤會,隔閡也總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議萁兒抽空去開解開解建成,想辦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間的矛盾。卻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間,李家兄弟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在懷遠鎮時,他們之間還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後,旭子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萁兒繼續苦笑,“在懷遠時,阿爺正走背運,除了一個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頭銜,兄弟之間沒什麼可爭奪的。而眼下,唐公已經變成了唐王,將來說不定還有堯舜相代之舉!”
如畫江山面前,又幾人矜持得來?什麼骨肉親情,兄弟之誼,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擺着。想到這,李旭背後隱隱發涼。別人家親兄弟尚如此,自己這個便宜撿來的侄兒,恐怕到沒用之時,日子更不好過!
“這事兒,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當年阿爺是惱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圖激大哥奮起。可到了後來,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豐滿,事情就開始變了味道。最近聽婉兒姐姐來信說,二哥又網絡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即便阿爺想壓制他,也非常地困難了。”望着眼前跳躍的燭光,萁兒低聲替丈夫謀劃。“你爲了不讓我難做,已經爲我家付出的夠多。我不能再讓你陷得更深。河東李家是口不見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結果。”
李旭一愣,然後輕輕點頭,“我本來就沒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讓建成兄戰前分心罷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加倍小心些”
話雖然如此,但夫妻兩個誰都知道,待長城上的戰鬥結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選擇。順勢歸屬於李家麼?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讓人不寒而慄。不歸附李家麼?惡戰之後的六郡,以什麼來面對周圍豪傑的虎視眈眈?
一時間,夫妻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整個屋子裡只有香燭的火焰,隨着穿簾而入的春風“突突突突”跳躍不停。旭子擡眼看了看萁兒,發現萁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戀戀不捨地看着自己。雙方同時想開口說幾句安慰對方的話,笑了笑,又同時停了下來。
“你想說什麼”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兒額頭山的一縷碎髮,笑着問。
“還是郎君先說吧!”萁兒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實實放在對方的掌心,溫婉地迴應。“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爲他們的大可汗!”李旭輕輕地握了握,一邊感受着掌心深處的幾乎可以融化的溫柔,一邊說道。
“我想說得也正是此事!”萁兒臉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諾,不知道能當真麼?”
“當不當真要看咱們的實力。草原上向來是強者爲王!”李旭點點頭,然後又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咱們中原也差不多,沒實力都站不穩腳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簡單些,比較容易應付!”
“那郎君將來會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權力麼?”
“我還沒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飾心中的惶惑,“中原這麼亂,真要起兵與人爭天下,成不成不用說,還不知道還要戰死多少豪傑,多少人流離失所。到頭來只會便宜那些異族,讓他們又機會到中原來肆虐。況且一想到要與你父親、弘基兄還有茂公、叔寶這些人相對着拔刀,我的心就靜不下來。兩軍陣前,爲將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縱使有十成本事,臨陣時未必能發揮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只是會讓很多人失望,基業初建時,也少不得中原這邊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繼續分析,“具體我還沒跟人說。總想着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處理。如果唐公那邊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寧願將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給他。”
“阿爺和二哥若是聽到這些話,一定高興得連覺都睡不着!只是大哥便會覺得失望了。他這次來塞上,一心想着讓你去幫他呢!”萁兒嘆了口氣,低聲評論。
萁兒心裡清楚,憑藉近幾年在六郡民間所積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與父親一爭。那樣,無論將來誰輸誰贏,她都無法再於世間立足。可聽到丈夫真的決定將六郡交給河東李家,她心裡又悵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爲人,本來應該有更好的結局纔對。他是一頭驕傲的鷹,只適合在天上飛。而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裡,靠主人的賞賜和施捨過完一生。
聽聞塞外部族公推李旭爲大可汗的傳說,萁兒猛然從中看到了一條相對簡單的選擇。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戰,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許多。天下英雄眼裡的鼎只有九個,長城以外的如畫江山,他們未必看在眼裡。更重要的一點是,走到塞外後,丈夫就可以避開河東李家這個大漩渦,永遠不必摻和到大家族的內鬥中去。也永遠不必依靠他人的成敗來決定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只是這條路將非常艱難,稍不小心就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牧人們雖然公推丈夫爲大可汗,但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他們隨時可以把丈夫再廢黜掉。況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箇中原的勢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韋人,肯定要將這夥外來勢力看成對自身的威脅。還有突厥人,更不會容忍一個曾經兩度阻礙了自己南下的仇敵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我不可能幫你大哥!”李旭搖頭,直接否定了萁兒也不願意發生的設想。“建成兄心腸仁厚,自然能找到適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來。他做事過於依仗權謀,成就未必會小,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計的話,將來很難說不遭報應。況且陛下對我有恩,天下紛亂時,我不爲他而戰,已經有負於他。如果再帶兵與大隋開戰,我心裡更會不安。我總覺得人做事時,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說的,長生天不說話,但一直在看着你的作爲!”
“那你如何放心將六郡交給我父兄?!他們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選擇麼?”萁兒皺了皺眉頭,追問。
李旭的對哥哥和弟弟的點評,讓她心裡稍微有些堵。雖然她知道丈夫說得都是實話。
“所以我說我沒考慮清楚呢!”旭子笑着搖頭,“一切等打完了眼前這仗再說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場空。還有時德方、張江、大牛他們的前途,如果他們想出將入相,唐王那裡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適的位置?!”
說到麾下衆將以及六郡的未來,李旭的眉頭又開始向中間皺。他待人隨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將也都不太注重禮節。這種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視作美德,到了別人那裡,就未必吃得開了。還有新政的延續問題,博陵六郡百姓們得以在亂世中安居樂業,完全依賴於新政的執行。如果將來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繼續執行新政怎麼辦?如果接手者明明答應了繼續新政,過後又突然反悔怎麼辦?沒有了博陵軍做支撐,自己拿什麼和對方討價還價?
一件件,一樁樁,無窮無盡的事情讓他頭大如鬥。彷彿凌晨時分趕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邊的啓明星,自身周圍黑暗,卻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是妾身不該說這些,讓郎君煩惱!”萁兒見李旭眉頭越皺越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對的事情。早煩晚不煩!”李旭輕輕甩頭,將紛亂的思緒暫時拋開到腦後。“不過今天咱們先吃些東西,吃飽了,睡足了,纔有力氣面對那些事情!”
“跟郎君說了一大車話,我還真的有些餓了!”萁兒笑了笑,起身去張羅宵夜。無論面對着多少煩惱,生活還是要繼續。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無論外來多少風雨,兩個人的肩膀總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風雨中,比翼而飛的大雁,總比形單影隻的飛得輕鬆些。
蔘湯和茶點早已被翠兒安排好,小丫頭不敢偷聽李旭和萁兒說話,所以一直躲在外間等候吩咐。此時得到了女主人召喚,立刻手腳麻利地將吃食端了進來。
“翠兒吃過了麼?不妨一起坐下吃點兒!”按上谷李家的傳統,僕人是可以與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當了這麼久大將軍,依舊保持着家鄉的習慣。見翠兒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笑着邀請。
“老爺和夫人面前,哪裡有奴婢的座位!”聽了李旭的話,翠兒騰地紅了臉,用蚊蚋般大小的聲音拒絕。
自家老爺離經叛道的行爲,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不會向歪處想。可如果坐在大將軍身邊,跟他舉案齊眉的話。翠兒知道自己臉很紅,紅得像煮熟後的螃蟹。如果放在別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會被姑爺的收房。可這是大將軍家,很多事情與別人家不一樣!
想到這些,翠兒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來。藉着添新水的理由,低着頭退了出去。
“小丫頭這是怎麼了,給人的感覺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來不是李旭所長。望着翠兒緩緩離去的背影,他皺着眉頭,詫異地問。
“她呀,年齡大了!”萁兒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笑道。作爲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她怎會不知道自己貼身丫頭的心事。見慣了李旭的翠兒,眼裡根本再放不下其餘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個,萁兒又如何替小丫頭找第二個如李旭般的豪傑去?
萁兒自問不是個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觀察告訴她,越是大英雄,身邊越少不得美女作爲點綴。像自己的父親,除了竇夫人外,身邊至少有三十幾個與自己母親一樣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聞目染,也讓她早早地明白了一個女人保證自家地位的手段。與其讓丈夫的寵愛被別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薦姐妹到他身邊。用女人門內的行話來說,這一招叫做固寵。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卻不適用。萁兒不止一次暗示過李旭,他可以接納別的女人,自己不會做一個妒婦。但自從二丫去後,她沒見丈夫對任何女人動過心思。即便傳說中的公主要送上門來,也沒見丈夫派兵去黃河岸邊接應。萁兒非常感謝丈夫對自己的寵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卻一直告訴她,應該主動做些什麼來回報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兒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適應,也不會再像當年針對二丫那樣,處處再針對翠兒。可無論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過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翠兒年齡也大了!”見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處,萁兒忍不住小聲重複,“她跟了我這麼多年,若一下子離開,就像缺了條臂膀一般!”
“那你就給她找個離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隨時可以到咱們家來陪你說說話!”李旭心裡從來沒有這些雞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給她挑了幾個,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個有擔當的英雄。”萁兒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對方爲什麼就這麼不開竅,“可這年頭,英雄不少,真正有擔當的,卻是不多!”
李旭正低頭看着一塊千層糕,根本沒察覺到妻子的神態變化。伸出筷子將糕點夾起來放到萁兒面前,溫言勸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適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兒特意給你準備的。將來咱們真的要出了塞,這些中原的東西很難再吃到!”
是糕點中最靠中心的一塊,吃起來也最甜。出身於河東李家的萁兒愛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對坐吃宵夜時,李旭總是將糖最多的部分夾起來放到妻子面前。雖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這些東西,但丈夫親手夾過來的,與命令廚房做了端上來的,味道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萁兒含住糕點,慢慢地等着它在口中融化。當那股柔情蜜意順着喉嚨流淌到肚子內後,她望着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給郎君這麼多年,一直無所出。雖然公婆都沒說過什麼,可妾身知道他們渴望着早日抱上孫子。郎君身邊至今只妾身一個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裡,卻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頭。咱們才成親幾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遲緩的李旭終於明白了妻子想表達的意思,放下筷子,笑着搖頭。
“可妾身既然爲這內宅之主”萁兒被丈夫看得心煩意亂,趕緊將頭低下去,聲音細若蚊蚋。
“什麼內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裡,你永遠是當你千里迢迢來尋我的萁兒。”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現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數一數二的豪傑,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幾分豪門氣度。府邸規模不能小,出入排場不能小,內宅之中的女人,當然也不能再是萁兒一個。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遠比這些簡單。能守護着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已經是他人生最高目標。想到這兒,旭子再次伸出手,將萁兒拉過來,抱在自己懷內,“這裡!”他輕輕指了指胸口,“這裡,只有兩個位置。一個被你佔了,另一個留給二丫。別人家裡粉黛三千,那是別人的福氣。可我這裡已經滿了,多一個人進來,就要多一分負擔!”
自二人成親以來,夫妻之間的悄悄話說了幾大車。卻從來沒有一句話如今天這般熾烈。一時間,萁兒全身血脈被燒得熱浪滾滾,忍不住將頭緊緊貼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聽裡邊堅實的跳動。
“呯、呯、呯、呯!”一下又一下,彷彿來自荒原深處的鼓點,期待着遠方的迴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燈火下,只有兩個人,緊緊相擁,抵死纏綿。
夜風透窗,送來濃郁的花香味道。紅燭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聲低低吟唱,它們都是聰明的,遠遠地繞開,不打擾小屋中的安寧。
待二人從睡夢中醒來時,天色已經微明。看看臥榻邊凌亂的矮几以及矮几上凌亂的餐具,萁兒羞羞地輕笑,將頭又蒙在了被子內。
她體內還盪漾着昨夜的激情,溫柔且狂野。時而如越過燕山吹來的北風,時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過疏雨淺風,她能感覺到丈夫內心深處的溫柔。那種溫柔傳遍四肢百骸,撫慰着她的身體與靈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體內,讓一個小生命慢慢發芽。
李旭沒有睡懶覺的福氣,常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令他無論多麼疲憊,一覺醒來後立刻變得生龍活虎。“你不用起來,記得吃些點心。”他一邊穿衣,一邊叮囑,“我先去軍營巡視一圈,然後擊鼓點卯!”
萁兒輕輕搖頭,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幫忙。晨起更衣這些小事,李旭不喜歡讓奴婢動手。這不是一個顯貴之家該有的習慣,但萁兒順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親力而爲。在她眼裡,夫妻之間,能互相梳一下發,撣一下塵,扯一下衣服的褶皺也是種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親手爲丈夫做的事。
“小心,這裡不比博陵,地上涼得很!”旭子愛憐地看了一眼萁兒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後再幫我。把擺着牀頭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擋一下寒!”
萁兒吐了下舌頭,很享受地聽從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將自己的身體捂嚴實了,旭子襯在裡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兒默默地給丈夫梳好頭髮。然後然後喚僕人打來溫水,幫助丈夫淨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將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細繫牢每一條絆甲絲絛。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戰事。若能早些回來,我便早些回來!”旭子笑着拍了拍萁兒的手,準備告別出門。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兒跟在丈夫身後送了幾步,低聲叮囑。
“這個我曉得!”李旭駐步回頭,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發現萁兒眉頭輕皺,似乎有話沒有說完。“你還別的事情麼,沒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來!”萁兒臉上瞬間出現一絲慌亂。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說的話,可沒等開頭,整個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給吞沒了。早晨時又想了起來,居然不知道從如何開口才好。
“她那邊情況如何。能堅持得住麼?”對於婉兒,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婉兒暗中幫忙,萁兒絕對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邊。
“不是軍務上的事情!”萁兒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將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窩內。“二姐處事向來公私分明,如果軍務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會直接寫信給你!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後通過我跟你說!”
李旭聽得莫名其妙,但出於對妻子的維護,笑着應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們就幫了吧!家裡的金珠還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邊進言,你就先替我擬了,晚上回來時我再親筆謄抄一遍!”
“不是,不是這些!”聽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兒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兒,因爲對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當親妹妹的姐姐。所以對方有什麼要求,她都不願拒絕。可姐姐現在所求,卻非常令人難做。
“那還有什麼事兒!”李旭先皺了皺眉,然後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軍統帥,麾下兵將不比我這裡少。他丈夫柴紹又是個響噹噹的豪傑,說一句話出來,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託我幫她尋找紅拂!”用力咬了咬下脣,萁兒終於說出自己始終猶豫着的話。
“紅拂!她沒回你二姐軍中麼?”李旭立刻收起笑容,驚詫地追問。
如果說這世間除了萁兒之外還有哪個活着的年青女子能讓他心動的話,紅拂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她的成熟與練達、堅強與勇敢、美麗與機智,都給李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多年在民間底層滾打的經歷,讓她身上帶着一種很奇特的風格,與李旭自身的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但無論是當時處於喪妻失子傷痛中的旭子,還是後來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沒想過將紅拂攬入懷中。具體對紅拂是什麼感覺,旭子也很難說清楚。如果將紅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寧願靜靜地欣賞,而不想將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處。
“沒回。二姐先前一直以爲她到了咱們這裡。紅拂也是這樣跟她說的!”萁兒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關於紅拂與李靖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婉兒先前的信中已經詳細告知。說實話,萁兒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李靖那樣的男人。唐公府的諸君雖然無情無義者居多,卻沒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樣,輕易地許下承諾,欠下人的恩情。然後輕易地翻臉,恨不得將深愛自己的人與自己過去的誓言一道抹殺。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將李靖的行爲解釋爲始亂終棄,或者解釋爲大義滅親。可滅過親的李靖,到頭來還是要於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許婉兒當初於信中點評的一句說得對,那個人心裡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東西!
所以萁兒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能找到一個別人幾輩子吃齋唸佛也修不來的好歸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卻沒把功名利祿視爲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紅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涼薄。但同情歸同情,當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轉地拜託自己勸丈夫收留紅拂時,她心裡依舊不會快樂。
這也是前一個晚上她硬着頭皮勸旭子納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納了翠兒,再接納紅拂也就順理成章。反正如果將來自己不能生子延續李家香火,這份情意便註定要被人分,多分給自己的貼心丫頭一部分,總比多分給陌生的紅拂強得多。甚至,萁兒在設想中還留給了二姐一個空間,她知道二姐始終沒有放下李旭,雖然二姐與李旭幾乎沒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來,應該到軍中找我!”李旭的眉頭越皺越深,不無擔憂地說道。在結伴同行的那幾天,他曾經跟紅拂切磋過武藝。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在陣前交鋒,自己五個照面內可以斬紅拂於馬下。但如果只是單打獨鬥的話,紅拂憑藉行走江湖練就的本領可不是輕易可戰勝的。竄高走低,躲閃避讓,貼近糾纏,任何想傷到紅拂的人,即便像自己這樣刀頭上打過滾的老兵,也需要搭進去半條命。
這樣好的身手,應該早就能平安到達軍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麼不測。可長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見丈夫眉頭緊鎖,萁兒趕緊出言爲其分憂。“郎君也別太擔心,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尋她。即便找不會來人,也會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嘆了口氣,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將她接到塞上來。這邊軍務繁忙,打上幾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兒低下頭,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紅拂做姐妹,說紅拂平生只認識兩個男人。一個是李靖,另一個便是”
“什麼話!”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謝婉兒關心自己,卻不希望婉兒管得這麼寬。“你知道的!”一邊搖頭,李旭一邊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說過,這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兩個微笑互視,剛欲說兩句體己話讓彼此開心。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在那裡,趕快下來!保護大帥,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側身,將萁兒擋在背後,然後一腳向屋門,將半邊門板踢飛到空中。清冽的晨風呼啦一下吹了進來,捲走屋子中的熱氣。藉着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強弓,箭指屋頂。而屋頂上同時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幾名侍衛大喊着撲向某個目標。
“我來!”發覺周圍情況已經被控制住,李旭大聲喝道。一步竄出房門,從周大牛手中奪過弓箭,半空中輕飄飄轉了個身,人剛落地,箭已經指向房樑。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動着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細看,分辨出是三名侍衛再追殺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風的刺客身手極其靈敏,幾個起落,已經將侍衛們遙遙地甩了開去。
八十步、微風東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頃刻間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不再有一絲溫柔,有的只是凜冽的殺氣。這個距離上,幾乎沒有人能逃脫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彷彿也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匆匆向李旭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口中發出一聲輕叱,抖手甩出一根長繩,纏住腳下屋頂附近的一根大樹。整個身體就像飛鳥一般凌空而起,藉着樹枝掩護快速消失於臨近的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