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擦一下臉吧!”石嵐將一塊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溫水潤透了,擰乾,送到李旭面前,說道。
“噢!”李旭接過面巾,用力在臉上揉了兩把。面巾上的溫潤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態卻未免有了些尷尬。在他記憶中,父母雙親平素是極其恩愛的,但若是父親在外邊醉酒晚歸,母親雖然不會大鬧,一番嘮叨卻是少不了。若是換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過,舅媽張劉氏不把房蓋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嵐的模樣似乎無怨無怒,甚至在自己接過面巾的瞬間,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是怯怯的,彷彿一頭受了驚的小獸。
想到這,他心裡不覺涌起幾分溫柔,伸過手去,一邊幫石嵐洗面巾,一邊說道:“我自己來吧,這種事一個人就做得來!”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把石嵐驚得向旁邊閃了幾步,惶恐地賠罪道:“水涼了麼,我再去換些熱得來,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溫很好啊,爲什麼要換?”李旭擡起頭,忍不住滿臉驚異。在他印象中,石嵐的膽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個能包住半個天的主兒。“難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麼錯事麼?”他從臉盆中抽出雙手,舉到眼前細看。那雙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異常,掌心處卻隱隱透着幾分厚重。
“我以爲相公嫌水涼!”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石嵐哀怨地笑了笑,低聲解釋。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平素性子和氣的父親每次喝醉了都會打阿孃。有一次打得阿孃臥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親志得意滿,歪倒在牀沿邊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嚇得哭都不敢哭,緊緊相抱着,瞪着眼睛盼天亮。
天明時,如果父親醒了酒,他會收拾起石匠傢什,開開心心地去外邊幹活。如果父親不幸宿醉未醒,無論洗臉水涼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阿孃在世時,她曾經憤憤地替阿孃鳴不平。而善良的阿孃卻一邊揉着臉上的淤青一邊說,“二丫,別怪你阿爺。他心裡煩,纔會出去喝酒。”
“男人心裡煩就可以成爲打女人的理由麼?”石嵐不敢追問。因爲知道母親的下一句話肯定是,“阿孃命苦,等你長大了,一定找個知冷暖的嫁了。一輩子別紅臉,無論遇到什麼坎兒兩人商量着過。”
“水不涼,正好。其實涼點兒也沒事,剛好提神!”李旭的話從頭上傳來,將石嵐從記憶中喚醒。擡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虯髯曲張的臉,眼神中,卻帶着三分關切,三分憐惜,還有幾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會說笑!”石嵐搶過面巾,矇住李旭的臉。擔心了一夜的暴風雨沒有來,這個比父親健壯兩倍,殺人如麻的傢伙在醉了酒後,居然依然保持着一幅好脾氣。透過溼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個棱角分明的輪廓。這傢伙算知冷暖的麼?石嵐一邊用面巾從旭子的額頭、雙頰和耳朵上依次抹過,一邊癡癡地想。趁着對方眼睛還閉着的時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駁雜的回憶。
“不是說笑,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了!”李旭睜開雙眼,笑着說道。他發覺石嵐心事忡忡,但對方不說,他亦無法追問。兩個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卻遠沒和諧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更可嘆的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也沒有人在旁邊參謀指引,他們只好憑着各自對家庭的記憶,彼此試探着,試探一種屬於自己和對方的生活。
“相公早飯是喝些潤腸胃的粥,還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臉,石嵐又換了塊面巾,將男人臉上和手上的水吸乾、抹淨,然後將兩塊面巾都洗好掛在臉盆架上,端起水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問。
“吩咐廚房隨便弄一些吧,你吃過了麼?如果還沒,咱們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讓廚房準備了兩樣。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腸胃。過會兒餓時再吃乾的!”石嵐在門邊回過頭來,試探着問。從李旭臉上她沒發現什麼不虞之色,她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肯定沒敢一個人先吃!”旭子搖頭,苦笑。自打將石嵐的行李搬到後堂來那一刻起,他的夫綱從來沒有如此大振過。偶爾懷疑對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圖謀,心中的感覺反而像小時候上樹摘桃子,無端多了幾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後自己心中並不覺得有多舒坦,卻彷彿猛然被塞進了什麼東西,無影無形,揮之難去。
吃過早飯後,旭子又回到後堂養神。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武官,偶爾一天不去軍中應卯算不上什麼大事。況且旭子依稀記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沒少喝,兩個人喝到第三罈子時酒館已經準備打烊。第四罈子上的泥封拍開時,馬路對面喝酒的親衛們又湊了過來。只可惜他們未能勸得張須陀止飲,反而被通守大人拉着每人硬灌了兩大碗。至於最後衆人腳下到底放了多少酒罈子,旭子也數不過來。他只覺得自從離開雄武營後,數次喝酒,唯獨這次最爲痛快。
“張通守說他小時候很窮,所以希望有個能讓大夥過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腦門,想起了把二人關係拉近的具體過程。
“然後他很高興看着天下由大周換成了大隋,然後,通守大人說他對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凜,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話。“好像我自己沒附和!”他很高興地回憶。“但通守大人說,他還說什麼來着?他好像拜託過我一件事情?”他沮喪地拍打着腦門,發現喝酒原來對記憶力影響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過目不忘,至少不會如此糊塗,隔了一夜便把別人得拜託忘得乾乾淨淨。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麼?”石嵐端了端了一壺新煮好的茶進屋,看到李旭抓耳撓腮的模樣,追問。
“我平時很少喝醉,昨晚怎麼回來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點點頭,澀然道。
“是周隊正和幾名侍衛將您送回來的。那位周隊正跟管家說,張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夥都不用去點卯了!”石嵐笑着回答。她的心很細,不必過於留意便抓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我還準備逃一天卯呢,沒想到張大人已經安排好了!”李旭揮了揮手,迴應。霍然間,他發現石嵐眼神很亮,忽閃忽閃的,宛若夜空裡的星斗。
那是一種非常明澈的閃爍,不含任何嫵媚,卻一樣令人心動。旭子順着對方的目光望過去,直到把對方看得眼瞼緩緩低垂,紅昏上臉。順着淡粉色的雙頰,他又看到細而結實的頸子,乾淨得體的曲裾,和玩弄着束腰絲帶的十根修長手指。
“大人回來後,說自己很開心。說沒想到會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嵐被旭子看得有些緊張,快速地補充齊一連串的細節。昨天李旭還抱着她,跟她說對不住,說他沒打算喝醉的,不想讓她等,害她擔心。
“可我壓根沒爲他擔心過!”那一刻,石嵐記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負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還沒做過任何有損於對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接近了目標。只是距離目標越近,整個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來了!”李旭感到臉有些熱,順手抓了一把臉上的鬍子,掩飾。石嵐描述的情況他想起了一點,當時自己的確很開心,並且緊抱着對方分享這種快樂。
“大人還叫了紙筆,寫了些東西在上面。就壓在你面前的鎮紙下!”石嵐用發紅的手指點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爲那種熱度足以將她整個人融化。
“是麼?謝天謝地!”李旭發出一聲歡呼,三步兩步跑到了桌案前。“終於可以不耽誤張須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興地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幾分孩子氣。
桌子上擺着兩頁寫着字的紙,第一頁,記錄着張須陀所言的武將信條,“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
第二頁,赫然寫道:“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下月初十左右路過,好好招待,雁過拔毛!”
“這老東西!”李旭笑着啐道。又被張須陀給利用了,代價不過是路邊小酒館裡總計還不到五十個肉好的酒,卻答應幫他辦這麼大一件事。那來護兒是好對付的麼,馬上攻入平壤卻不得不奉旨班師,這位大爺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這個時候去佔他的便宜,腦門上豈不是刻着“找死”二字。
“張大人託付事情讓郎君很爲難麼?”石嵐聽李旭罵人,關切地問。
“很難,不過未必一點門路都沒有!來老將軍那人,嗨!”李旭仔細考慮了片刻,苦笑着搖頭。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他絲毫不爲張須陀的舉動而生氣。相反,此刻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種爲能替人做事而產生的愉悅。
他和張須陀的關係所不上近,僅僅介於朋友和上下級之間。但張須陀這種求人手段,讓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間的那種不得不幫忙的負擔,又感受不到上級給下屬指定任務時的壓力。“拔”來護兒的雁毛,就這麼藉着酒桌上提了出來。範圍看上去很籠統,背後的貓膩卻是極多。
裴操之老大人和齊郡文官爲了避免朝廷秋後算帳,不得不替陛下準備了一大筆祝賀其“平定遼東”的賀禮。從歷城到洛陽一路險山惡水,如果派大批兵馬千里護送,與國家法度不合。如果護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來護兒班師經過此地,不如託他順路把禮物給皇帝陛下帶回去。有整整十萬水師護送,沿途盜匪膽子再大,也不敢打這批禮物的主意。
而上述動作只是張須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就是由他這個大隋府兵郎將出面向名義上司來護兒“申請”一批甲冑和兵器。齊郡沒有足夠的鐵匠和皮匠,短時間內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鎧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製濫造的產品其質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監造的鎧甲器械無法同日而語。旭子只要少少地從來護兒身上“拔”一根毛下來,幾千弟兄的裝備就有了着落。同時,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萬貫錢,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兒!
“來護兒老將軍很難相處麼?他有喜歡的東西沒有?”
“來老將軍是個清廉的好官,在軍中威望不亞於宇文述。我發愁的不是給他送禮,而是送禮根本沒有用!”想想當日虎牢關下夾在兩個老軍頭之間的尷尬勁兒,旭子眉頭忍不住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當日如果不是來護兒拿他做槍,宇文述根本不會那麼着急奪雄武營的兵權。而這其中是是非非,又豈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樣清楚。
“宇文述又是誰,他的官很大麼?”石嵐的求知慾很強,繼續追問。
“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擡頭,瞪圓了驚詫的雙眼。石嵐被他突然的發問嚇得將目光迅速向旁邊一閃,很快,又把小臉轉回來,訕訕地辯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聽外面的事情麼。後來跟父親上了山,對山外的人和事,更沒機會聽說!”
聽完石嵐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當年在上谷郡時,不也對郡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麼?至於宇文述、來護兒等人的瞭解,也是入了軍旅後才慢慢積累。
一個人的視野往往影響他的判斷力。正是因爲對天下局勢和對手的誤判,石子河纔在齊郡丟了自己性命。出於同樣原因,北海羣盜被李密稀裡糊塗地就忽悠下了山,稀裡糊塗地被齊郡精銳打了個落花流水。
彷彿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開,望着石嵐求知甚強的雙眼,旭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和別人同樣的錯誤。他沒有理由嘲笑石嵐、郭方預等人的孤陋寡聞,因爲他自己和別人比起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自從來到齊郡後,他便很少關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軍中,他的目光也僅僅侷限在幾個與自己有關的焦點上。九叔被張金稱所殺,徐茂功做了瓦崗軍師,這種稍爲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被他知曉,並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腳亂。如果當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報,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場和民間的各類傳聞,很多事情處理起來也不會如此被動。
還有唐公李淵、劉弘基,對了,還有雄武營,甚至遠在塞外的阿芸,剎那間,旭子幾乎要怨恨自己的懶惰。因爲挫折,因爲不願意回憶,所以他幾乎將這些交往過,並且將來還可能繼續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記了。而事實上,將來有一天這些人還會與他碰面,很多人的舉動可能就影響着他的命運和前程。
想到這些,旭子的目光漸漸縮成一條線,銳利如刀。他幾乎要伸開雙臂擁抱石嵐這個小丫頭了,正是對方無意間一句話,讓他如夢初醒。此後,身外的山還是山,樹還是樹,但眼中的風景卻決不相同。
“如果不該問,就當我沒有問過,行麼?”石嵐被旭子繼續變化的臉色和目光嚇了一跳,怯怯地說道。眼前這個男人幾乎在瞬間發生了突變,那本來就高了幾乎兩個頭的身軀剎那間彷彿又長高不少。肩膀變得更寬,身板也愈發結實。
“沒關係,我想起了一邊別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當今陛下的第一寵臣,大隋軍中權力最大的將軍,爵位是許國公。陛下三次征伐遼東,他都是前軍主帥!”
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有些波動,但已經沒當初那麼強烈。雄武營控制權的丟失讓他受到的打擊很大,但隨後,他也學會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東西。特別是來齊郡之後,遠離朝廷中樞,遠離那些豪門,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對官場上的爭鬥看得也更清楚。
“你是說,前兩次他都打敗了,那個,你的那個皇上還肯用他?”雖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謀劃策,但提到楊廣,石嵐嘴裡依舊不帶半分尊敬味道。
雖然知道別人指責的全是事實,但旭子依舊不習慣有人用這種口氣數落楊廣。“陛下是個重情義的人。況且只有第一次的確是場慘敗。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師而退!”
“第三次呢?贏了?還是輸了?”石嵐的聲音裡隱約帶上了幾分挑釁的味道。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交流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話題。
“這一次,算是大獲全勝了吧!”李旭想了想,艱難地回答。事實真的如此麼?他不敢看石嵐的眼睛。只覺得裡邊充滿了諷刺,還有嘲弄。
“輸了第一次,然後皇上不服氣,又來第二次。然後來第三次,好在這次贏了,否則還不知道要打多久!”關於遼東的話題讓石嵐徹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個字都從牙齒縫隙裡發出,聽起來猶如正在吐信的毒蛇。
“只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裡,其實很難!”旭子無扳起臉來,大聲解釋。“如果不打,周邊各國就可能趁勢作亂。還有各地豪傑,一些心懷叵測的大盜也會蜂擁而起!”
“好像大夥作亂都是因爲皇上打了敗仗般!”畢竟還是有些怕,石嵐將頭再次偏開,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耐不住心中的火頭。所謂大夥作亂,如果大夥能有一條活路,誰又願意作亂?
父親之所以造反,就是因爲憑着手藝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人。雖然父親造反之後的目標越訂越遠大,但起因絕不是因爲皇帝徵遼失敗。
原來我們兩個差距這麼大。剎那間,石嵐發現自己和旭子之間隔着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錯了,他根本不知道大夥最初拿起刀時那種橫豎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麼叫垂死前的掙扎……
“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爲沒有飯吃。可他們又帶來了什麼,除了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沒任何作用!”李旭搬過石嵐的肩膀,看着對方的眼睛強調。
“他們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嵐的眼中立刻被淚水充滿,她不想讓對面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頭,用力抹了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反駁:“但爲什麼那麼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師父,還有你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瞬間就沒了聲音,石嵐知道自己辯贏了,她將頭擡起來,想給失敗者一個微笑做爲安慰。卻看到李旭瞪着自己,眼中已經冒出了火苗。
忽然間,她覺得很惶恐,只想轉過身來,奪門而逃。
忽然間,他亦覺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嵐看他的眼光一樣惶恐。
他已經前後有兩個師父,一個朋友成爲敵人,將來,他不希望自己在戰場上再次面對石嵐。這小丫頭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遠猜不透她再想什麼。但旭子已經相信與瓦崗山勾結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當初判斷完全錯了。
“如果沒人造反,皇上永遠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飯!”石嵐望着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傷。她知道自己剛纔的話傷害旭子,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這下下去,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將永遠難以忘記。她在撲面而來的男人氣息和關愛的目光中用力掙扎,肩膀上傳來的力量卻重欲千鈞,讓她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我,把我推開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嵐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親對待阿孃那樣,粗暴地對待自己。這樣,她就有一萬個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萬個理由繼續利用眼前這個男人心中的“僞善!”然而旭子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
“二丫!”終於,她聽見他的聲音從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卻宛若驚雷。溫柔的驚雷,打得人從頭到腳都提不起半分力氣。“我知道你爲父親和哥哥的死而難過,換了我,也一樣地難過。但他們那樣成不了事,早晚會被人殺死。即便不死於朝廷征剿,也會死於山頭火併。忘了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着。有我在,你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不,不會,你在胡說!”石嵐明白旭子說得是事實,但拒絕接受這個解釋。自己的父親連個家都管不好,更甭說統帥千軍萬馬去奪取天下。半年來,眼前這個男人的戰績告訴他,朝廷無需下更大力氣,只要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名將帶兵征剿,河南諸郡大部分豪傑都沒有反抗的餘地。
可那自己的父親就該死麼?即便父親手上沾滿了別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還有那些剛剛入夥的弟兄們呢。他們滿上就要餓死了,他們爲什麼不能反抗?
幾度掙扎無果後,她的力量變成了眼淚。“在你家,我算你什麼啊?買來的通房丫頭,還是搶回來的壓寨夫人?”
肩膀上的手突然鬆開了,她知道自己問到了關鍵處。彼此的身份差異,讓他根本無法給自己一個名分。從決定賴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價。當時,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如果現在自己趁機一走了之,想必他亦無力挽留。這個男人的弱點太明顯了,可以輕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擺脫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邁動了腳步,卻忘記了轉身。
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懷裡。雙臂緊緊保住了他粗壯的腰肢,十指緊扣,直到關節發白。
“傻二丫,我寫信稟明爹孃後,便可以娶你過門!”從震驚和失望中猛然緩過神來,懷抱又被溫柔和快樂所充滿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頭,喃喃許諾。
父母回答應自己娶一個山賊的女兒麼?哪怕是暫時當作妾娶進門也好。反正自己暫時沒想娶正妻,不必擔心她受人欺負。
最初接受她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爲喜歡,十分決定把她留下來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而現在,他卻不想她再去冒險,再去送死,一點兒也不想。
沒等他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懷中的身體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後徹底地變軟,柔若無骨。“你,你別往心裡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着仰起頭,脣紅如酒。
旭子低頭飲了下去。
石二丫聽見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還可以離開麼?她亦不清楚。哪怕對方此刻許下的諾言永不兌現,也很令人很感動啊。如果這個承諾本屬虛僞,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到其被揭開的那一天。
如果,在真相揭開的那天前,自己已經爲哥哥報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着一個幸福的承諾隨風而去?
她猛烈地迴應,狂野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