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歸途(一)

當旭子處理完身邊雜事,終於可以上牀休息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慢慢開始放亮。處理過的傷口依然很痛,前些日子在遼東受的舊傷也開始發癢,窗外的蟬鳴聲無止無休,瀰漫着屋子裡的草藥味道也跟着湊熱鬧,一股股襲來,刺激得人只想打噴嚏。但這些都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旭子瞪着窗外夜色兩眼,就像兩團燃燒的火。

夫子走時那幅決然的模樣讓旭子心裡不安。在他的記憶中,楊夫子是以“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來要求自己的大儒,即便對着生死仇敵,也會用禮貌來作爲自己的鎧甲。但這次,夫子卻什麼告別的話都沒說,直接就跳上了戰馬。

“爲師就受了你這份心意,全了你的聲名吧!”在事後回想起來,最後這句話好像暗示着某種不祥的結果。旭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把事情向最壞裡想。但夫子昨夜說的每一句話,卻清晰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順着話語中流露出的蛛絲馬跡去追尋,夫子的去路已經伸手可及。

幾次想翻身爬起來,衝到郊外去找回恩師。幾次又把自己的衝動強壓了下去。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時辰,無論夫子選擇了哪一條路,現在早已經去得走遠了。老人慈祥的笑容註定成爲他這一生中的追憶,是生是死,再見終是無緣。

“至少,我沒有做錯!”旭子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在縣學中,夫子一直教導他做一個正直、善良、有勇氣、有見識的人,他昨夜的行爲,並沒有背棄夫子的教誨。這樣想,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整個人的狀態也漸漸衝動中脫離出來,慢慢迴歸理智。

他需要抓緊時間想個辦法,把俘虜失蹤的事情敷衍過去。昨夜回城路上,張秀已經編織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謊言,讓王七斤和他麾下的騎兵相信,那名年邁的俘虜只是一個普通參軍,因爲不肯對李密的行蹤吐實話,並且試圖搶奪馬匹逃走,已經被旭子一刀劈了。而王七斤等人也沒對這個謊言表示任何置疑。畢竟,謀反是牽連甚廣的一個罪名。將與某些家族有關聯,或者知道事情太多的人殺掉滅口,是保護某些人的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的最佳手段之一。旭子不是做這種事情的第一人,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以把吳儼升兩級,補一個校尉的缺。反正軍中目前將領不足。至於魏丁他們幾個,天亮後讓張秀找到他們,每個升一級,一併拉到親兵團中聽用!”旭子在心裡盤算着,準備用錢財和官職將與此事有關的人收攏住。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找機會殺人滅口,身爲郎將的他將幾個小兵派出去送死輕而易舉。但旭子覺得這樣不公平,吳儼等人不過是想求個出頭機會,就像兩年多以前他自己一樣。給了這幾個人賞錢和相應職位,他們應該會認爲功勞已經得到了合理報酬。

但宇文士及那關就不好過了,旭子對這個口如毒蛇的朋友向來心存忌憚。他肯定會猜出些端倪來,也不會相信張秀的解釋。至於他會拿着這個把柄做什麼文章,則完全取決於他的心情。

宇文士及會將這件事情追究到底,揭發給朝廷麼?旭子沒把握。雖然宇文士及幾度在他面前說過要報恩的話,但宇文家族的報恩方式他已經領教過了,聰明的人,輕易還是別解受這種報答爲妙。

“隨他便吧,反正我問心無愧!”想了很多辦法,卻找不到一條可行之策後,旭子決定死扛到底。和宇文士及兩度生死與共,他不相信對方依然千方百計地想把自己向絕路上逼。

事情的發展卻不像他想得那樣糟糕,大勝之後,宇文士及也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時間關注一個俘虜半路失蹤的小事。待二人帶着大小幕僚把所有俘虜登記在冊;把所有繳獲物資入庫;把所有人的戰功統計清楚,向朝廷論功請賞;並把麾下新老弟兄和慕容羅帶來的四千多騎兵重新分派整編爲一體後,時間已經到了戰後第三天下午。沒等坐下來喘口氣,又聞斥候回報,武賁郎將陳棱的援軍已經趕到了黎陽東側十里。

“陳將軍職位在你我之上,我們出城迎接吧!”宇文士及聽完彙報,站起身來跟李旭商量。

李旭在軍中也早聞陳棱大名,知道此人有平滅流求(注1),拓地千里之功,不敢怠慢,想了想,應道:“陳老將軍乃前輩高人,你我自然應該出城迎接。只是這黎陽城的防衛卻不能疏忽。”

當下,宇文士及和旭子點兵派將,由李安遠、慕容羅二人統領大軍,留在城內駐守。爲防萬一,將西、北、南三側城門都關閉了,只留一個東門供大軍出入。然後,二人才各自帶着親兵,迎出黎陽。

才行得兩、三裡,陳棱的將旗已經出現在官道上。老將軍聽說叛軍已經被擊退,甚爲驚詫,跳下馬來,挽住宇文士及的手,大聲讚道:“駙馬果然是將門虎子,老夫聽聞賊兵勢大,星夜兼程趕往這裡搶功勞。沒想到還是來得晚了,連半分油水都沒撈到!”說吧,哈哈大笑。

跟在陳棱麾下的將士也紛紛上前,大讚宇文士及運籌帷幄之功。一時間,好詞滾滾,誇得宇文士及臉都紅透了。好不容易等大夥歇了口氣兒,宇文士及才拉着李旭的手,將其介紹給衆人。“此番破敵,全賴李郎將武功卓絕,調度有方。我只是監軍,偶而出謀劃策而已,諸位讚譽,仁人受之有愧!”

陳棱等人這才“發現”雄武營除了監軍外,原來還有一名郎將坐鎮,連忙笑着上前打招呼。李旭軍職、輩分俱不佔優勢,只好主動向大夥施禮。

“虎賁郎將李旭,恭迎諸位將軍!”旭子抱拳,肅立,將心中的不快遮掩在禮貌的外表之下。

“原來是勇貫三軍,在遼東連破高句麗人十道營壘的李郎將,怪不得叛軍在黎陽城下剎羽而歸。”陳棱和麾下將領受了旭子的軍禮,也肅立回敬。大夥目光上下打量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少年,心中甚是好奇。

他們倒不完全是故意輕視旭子,自從被皇帝親自賜予免罪金牌,並加封忠勇伯之後,大隋朝一干宿將無人不知道李旭大名。但據軍中傳言,此人只是個有勇無謀,打仗時喜歡衝鋒在前的莽漢。這樣的人能帶着幾千新卒攻下黎陽,並能將有智者美譽的李密擊退,的確出乎衆人意料之外。所以,大夥對此唯一的解釋就是,莽漢身邊還有一個與李密不相上下的智者,而從雄武營目前將士結構上分析,這個智者自然非宇文士及莫屬。

“能擊潰叛賊七萬大軍,全賴將士用命,時機湊巧而已。李某盡職行事,算不得什麼功勞!”旭子笑了笑,淡淡地回答。

老將軍陳棱聽李旭回答得綿裡藏針,不覺對他又多看了幾眼。越看,越發現眼前這名軍中後起之秀身上帶着一股沉穩鎮定的氣度。“這小子倒不完全是個莽漢,只是性子實在差了點兒!”他心中暗贊,問了幾句黎陽城的損失情況,把眼前的尷尬氣氛掩飾了過去。

一問之下,大夥才知道兩天之前,雄武營在黎陽又創造了第二場奇蹟。原來大夥以爲李密之所以退兵,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得知援軍到來,不得不全師而走。萬萬沒想到,憑着手中數千驍果和兩萬降卒,宇文士及和李旭居然將來犯之敵徹底擊潰。雖然李旭謙虛說是時機湊巧,但能將李密和韓世萼二人殺得落荒而逃的完勝,無論如何不能只用“運氣”二字來形容。

當即,衆宿將收起輕慢之心,與李旭等人並絡而行,邊走,邊探討黎陽攻防戰的具體細節。宇文士及本來舌頭就巧,整個過程從他嘴裡說出來,自然是精彩萬分。特別是第一次甕城爭奪戰和最後的騎兵突襲戰,簡直就是勝負關頭的生死大逆轉,若不是雄武營的將士們鬥志昂揚,兩位主將沉着冷靜,整個洛陽戰局都不得不改寫了。至於慕容羅在關鍵時刻殺出來,沖垮李密中軍的壯舉,自然也順理成章地被宇文士及說成了他和旭子事先安排好的奇招,環環緊扣,步步精妙,不由得李密和韓世萼不上當。

李旭嘴笨,說不出那麼多精妙的謀略。每當衆將爲了維持氣氛,特地把注意力轉向他的時候,他就儘量簡短地說一下黎陽城的具體防禦佈置,以及這些招術的具體來源。衆人聽了完了宇文士及的精彩故事再用旭子的具體措施相參照,反而對他的得出了老成持重的印象。

只是這個印象,和軍中傳言相去的實在太遠了。有人發現後猛然警覺,主動與旭子保持了距離。有人卻佩服旭子的勇敢,主動跟他交流起對整個戰局的看法。

在敵人還沒被徹底消滅的時候,武將們之間很好相處。隨着與大夥東一句西一句的交談,旭子漸漸弄清楚了洛陽附近的最新情況。

就在雄武營弟兄與李密死磕這幾天,屈突通率軍趕到了河陽渡口,與叛軍隔河對峙。楊玄感軍被衛文升和樊子蓋二人糾纏住,騰不出手來調派援軍,被屈突通抓住時機,一舉突破黃河南岸防線。

此刻,來戶兒將軍率領的大隋水師乘民船逆流而上,前鋒已經到達澶淵,距離黎陽不到百里。宇文述老將軍所統帥的大軍主力也到了觀城,待水師搭好浮橋後,即可過河南進。加上從臨近郡縣趕來的勤王兵馬,兵鋒指向洛陽的隋軍加在一道已經超過了四十萬,遠遠高於叛軍表面上的人數。

打過仗的人不用再看地圖都知道楊玄感大勢已去。自從楊玄挺戰死後,一個衛文升和一個樊子蓋已經將叛軍折騰得上吐下瀉,再加上一個以善戰而聞名的勇將屈突通,叛軍更是首尾不能相顧。而攻不下洛陽,他們就只能等着其餘數十萬大軍慢慢合圍,將他們全殲于堅城之下。

“真不知道楊玄感怎麼那樣笨,起兵之後不渡河直取洛陽,居然在黃河北岸來回折騰!”勝券在握,武將們的“求知慾”就開始氾濫,亂紛紛地推測起叛軍起兵之初那場古怪的戰略迂迴之目的來。

從遠近距離上分析,從黎陽起兵後最佳渡河地點就是一百里外的汲縣。而楊玄感放着這麼近的一個渡口不用,卻先西進數百里去攻打河內,然後又調過頭來攻打修武,直到把戰機浪費盡了,才匆匆地從汲縣過河。這種古怪的行爲如果發生在一夥山賊流寇身上還好理解,發生在將門之後,並且身邊有謀士無數的楊玄感身上,着實令人無法理解。

“那還不簡單麼,因爲他身邊有李密這個大名士唄!”親兵校尉張秀實在忍不住,在一幫高聲插言。他的話立刻在雄武營將士之間引發了一場鬨笑。不怪他們失禮,大夥的確有資格這樣笑。自從李密和韓世萼丟下正在攻城的將士落荒而逃後,大名士這個詞在雄武營中就成了大騙子的代稱。原來大夥對那些將門之後、衆KJ相讚譽的青年才俊還心存一些忌憚,而現在,提起他們的名字來臉上的表情只有輕蔑。

客軍之中,倒有很多將領不贊同這種觀點。問清楚了此地主人發笑了原因後,幾個經歷過很多風浪的老將軍搖搖頭,七嘴八舌地反駁道:“李密的才能沒有這麼差,他只是一時失手罷了。況且楊玄感在一支兵馬中派了兩個主將,肯定會造成指揮混亂,危急時刻將士們無所是從!”

“楊玄感不信任李密,否則他會把李密留在身邊,而不會派他去給韓世萼打下手。”

衆說紛紜,但不影響兩支隋軍將領之間的交流。無論如何,李密已經敗了,楊玄感既沒能如願奪回黎陽倉,又損失了大批人手。如果戰況真的如雄武營將士形容的那樣,七萬叛軍完全崩潰,那麼,不遠處的汲郡和洛陽東側的虎牢關、滎陽城就成了三顆**在野地裡的鳥蛋,只要有馬蹄輕輕上前一踩,就可以將其踏個粉碎。

武賁郎將陳棱非常善於把握機會,所部兵馬只在黎陽修整了一夜,補充了糧食後,即向汲郡發動了強攻。李密和韓世萼糾集殘兵在路上埋伏,試圖出其不意給隋軍一個下馬威,無奈雙方兵馬的裝備和士氣相差太遠,中了埋伏的隋軍強行突衝出了埋伏圈,然後調過頭來,將叛軍主力牢牢咬住。

雙方一天內連續作戰七次,血跡從三十里外的童山一直灑到汲郡治所衛縣。韓世萼和李密試圖退入縣城內堅守,陳棱麾下的督尉李薄卻帶着五百士卒尾隨叛軍衝入了城內。雙方巷戰,李密和韓世萼再敗,不得已退守汲縣渡口。

陳棱得勢不饒人,一面派遣兵馬將朝歌、隋興兩座小城收入囊中,一面親率大軍追敵。雙方在汲縣渡口第三次交手,李密效仿古人背水列陣,以期士卒們明白置於死地而後生這個大道理,連續經歷數場失敗的叛軍將士卻不願意死,雙方剛一交手,便沿着河岸逃散。剎那間,韓、李二人身邊的親兵都被亂軍衝散了,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要不是李密機靈,特地留了幾艘船隱蔽處,二人差點被陳棱生擒活捉。

渡過黃河,李密和韓世萼一路狂奔,相繼放棄靈昌、酸棗、原武、陽武四個不易防守的城池,把南岸所有兵馬都集中起來,帶到滎陽和顧覺匯合。剛剛在滎陽城站穩腳跟,陳棱又率軍追了上來。雙方在滎陽城下又是一場惡戰,勝負難分之際,宇文述、來戶兒帶着兩支生力軍趕到,憑藉優勢兵力硬生生奪下了東、北兩側城門,逼得韓世萼和李密不得不棄城,帶領殘卒奔向虎牢關。

虎牢關是洛陽東側最後一道屏障,丟了此關,各路隋軍就可以合圍。李密心急如焚,四下傳書,邀請活躍在洛陽附近的各路盜匪流寇前來助戰。怎奈此刻牆倒衆人推,那些平素與他稱兄道弟的豪傑們卻紛紛背信,任李密的信使一天三致,再也不肯下山。

李密無奈,把所有兵馬都交給了韓世萼,隻身一個人前往楊玄感軍中求援。沒等楊玄感決定是否派兵,虞世基之子虞柔居然臨陣投敵,半夜時打開了虎牢關大門。韓世萼、顧覺措手不及,先後戰死。天下第一雄關轉眼易手。

虎牢關被奪下的第二天,李旭和宇文士及也奉命押着足夠三十萬大軍吃上兩個月的糧草趕到了關前。見到兒子,宇文述非常高興,當晚大擺慶功宴,拉着兒子的手拜會軍中諸老。來戶兒、周法尚等宿將紛紛祝賀,皆道宇文家將門出虎子。宇文述聽了,好不得意,連一直中風後僵硬的右臉也有了好轉的跡象。

“小三兒,你怎麼想起這個千里奔襲的妙計來的,說給爲父聽聽!”入夜後,宇文述還沒從喜悅中平靜下來,在寢帳內拉着兒子的手追問。

兒子長大了,沒有什麼事情能比看着孩子有出息更讓做父親的高興。千里之外發覺敵軍破綻,一擊致命。這一手即便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在全盛時期也想不到。雖然黎陽城攻防戰只是剿滅叛軍的第一仗,但此戰卻一舉鎖定了整個戰局。

丟了黎陽,楊玄感賴以聚集土匪流寇的本錢就丟了。整個戰役就結果就已經擺到了桌面上。連日來,其他各路人馬取得的勝利雖然一場接着一場,但那都是錦上添花,沒有任何一場功勞比黎陽奇襲戰來得大。

“爹,那是旭子,李郎將的主意,我只是在旁邊做了些補充。守城的時候,也是他識破了李密的陰謀!”宇文士及坐在父親對面,提高了幾分聲音強調。晚宴的時候,他就想出言打斷父親的炫耀。李旭、慕容羅、李安遠等雄武營的核心將領都在最靠帳門的地方坐着,大夥每一道目光瞧來,都讓宇文士及臉上發燙。

“他勇,你智,這是一個絕妙配合。你放心,爹知道給皇上的奏摺怎麼寫,這個功勞甚大,少不了姓李那小子的一份兒!”宇文士及沒聽出兒子話語中的不滿,自顧解釋。“你官職比他高,作用比他大,自然功勞第一。至於他,還有你麾下那些將領,你自然可以私下許些好處,也好讓他們盡心爲咱宇文家效力!”

“兩戰之功,的確以李郎將居首。雄武營弟兄們都親眼看見的!”宇文士及再度提醒父親。“如果我將這功勞硬攬到自己頭上,恐怕今後永遠無法服衆!”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領功?”宇文述一時明白不了兒子的心思,眼神有些直,左右兩側面孔又開始發僵。

大隋皇帝對叛亂者甚爲痛恨,曾經許下封平叛首功者食邑萬戶的諾言。憑藉宇文家在朝庭中的人脈和諸位老將軍的大力推舉,這份功勞明擺着會落在宇文士及頭上。可如今兒子突然發了傻,想把到手的功勞讓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這種想法的確無法令宇文述接受。

“我直想領我自己該得那一份。爹,你別插手了,仲堅又救了我一命,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如果我貪功負義,天下人都會看咱們宇文家的笑話!”宇文士及見父親臉色開始變冷,軟語相求。

“笑話,誰看?誰怕?你知道此戰的功勞有多大麼?”宇文述凌厲的目光掃過來,逼得士及的眼神有些飄忽。

本以爲這小子出息了,沒想到他越來越不爭氣。到了現在,居然還未能將一個鄉下莽漢收拾得服服帖帖。並且,他居然開始處處爲對方着想。這還是我宇文家的兒郎麼,宇文述越想越生氣,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喉嚨裡好像要噴火。

“我知道,但我不能這樣做!”宇文士及低下頭去,咬着牙回答。他不敢跟父親對視,從小的時候就不敢。當父親用腳把玩具一個個踩爛,將長槊塞進他的手中的時候不敢。當父親要求他悔了和表妹的婚事,去娶大隋公主時,他也不敢。但今天,他想固執一下,因爲自己跟旭子之間不止是恩情,士及知道,那是自己唯一一個可以拍着肩膀,不動任何心機說笑話的朋友。

“你知道陛下會怎麼對待雄武營麼?它在你手中,可是兵馬已經擴充到近三萬衆?”宇文述盯着兒子,一字一頓。

黎陽一戰,雄武驍果營名動天下,大隋朝剛在遼東損兵折將,肯定捨不得將這支新崛起的隊伍解散掉。非但如此,憑藉多年的經驗,宇文述可以預見,今後兵部在對雄武營的人數、糧草、器械的補給上都會優先照顧。因此,此支兵馬雖然號稱一營,實際的規模不久之後將相當於大隋一衛府兵。

能帶領一衛府兵的人,官職至少是個三品將軍。憑藉手中兵馬,此人將在大隋軍中牢牢佔據一席之地。

如果佔據此位置的是個少年英雄,三十年後,他可能成爲大隋軍中第一人。

“我知道,我只想做監軍,不想當主將!”宇文士及強迫自己擡起頭來,看着父親的臉回答。當日收編降卒守城時,他沒考慮那麼多。但在看到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陣前爭執的瞬間,他想到了雄武營今後主導權的問題。同時,他發現旭子也想到了。二人目光匆匆相對,又匆匆開始說笑話,就是這個原因。

宇文士及不想跟旭子爭,也覺得自己爭不過旭子。有李旭在的雄武營和沒李旭在的雄武營絕對不一樣,作爲親眼看到這支隊伍慢慢發展壯大的人,他深知此間差別。

一頭沒有頭的老虎不能被稱爲老虎,他宇文士及可以做虎心,卻永遠做不了虎頭。並且,通過這麼長時間交往,宇文士及沒有把握收服旭子爲己用。雖然那樣做,可能對他自己和旭子都有好處,但是,旭子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獨特的行爲方式上。如果被人收服了,他也就不再是旭子。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咱們宇文家需要不需要!”宇文述慢慢地站起來,被油燈拉長的影子山一樣壓在兒子肩膀上。“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你自己的姓氏!”

還是爲了宇文世家,而不是爲了我。宇文士及感到心裡涼涼的,從胸前一直涼到小腿。他不想接受這個任務,也不想失去用熱血換來的友誼以及弟兄們的尊敬。“咱們家已經是軍中第一世家了,已經招了很多人的忌妒!”他大聲反駁,試圖說服父親放棄。

“那是因爲我在,而我不可能永遠活着!”宇文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寢帳。

宇文士及想追出去,父親留在肩膀上的重量卻壓得他無法挪動雙腿。他呆坐在那裡,直到第一縷晨曦將軍帳照亮。父親拖着中過一次風的身軀巡營,徹夜未歸。

想到這,宇文士及下意識地摸了摸佩刀。護手的吞口是一頭老虎,宇文家的標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風吹涼了,有些冰。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一直凍僵了他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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