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旭子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同僚的信任。
羅士信無意中提及的謠言比天邊隱隱的風雷聲給他的震動還大。他爲九叔的死而深深地難過,雖然自從聽說九叔成爲盜匪頭子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好了類似思想準備。在無數個沙場奔波的日子裡,旭子甚至暗中乞求上蒼,請求冥冥中的諸神千萬別安排自己去河北剿匪,千萬別讓自己與九叔於沙場相見。
喜歡捉弄人的老天滿足了旭子的要求,沒有讓孫九死在他手裡,轉而給他安排了徐大眼做敵人。讓曾經的好兄弟在沙場上面對面舉刀,讓旭子在功名、責任和友誼之間,一次次地煎熬翻滾。“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年少時,旭子記得自己讀過這樣幾句,當時不懂古人心中的無奈,只會扳起臉臉強裝一幅老氣橫秋模樣。現在,他發現自己隱約懂了一點,卻苦笑着,不願與任何人訴說。
“士信,幫我帶弟兄們回營房!”李旭從親兵手中拿過令旗,一股腦地塞入羅士信手中,乞求。
“仲堅兄別意氣用事,張大人不會相信這些無聊的鬼話!太守那裡,自然有咱們兄弟幾個爲你擔保。”羅士信顯然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爲對方要交出兵權以示清白,着急地大叫。
“要下雨了,今天的訓練就到這兒!我先回,明天早上在校場等你!”李旭衝着羅士信笑了笑,解釋。然後轉過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
他並不是很擔心太守裴操之的反應,在對方眼裡,自己背後有着皇帝陛下這個大靠山。只要朝廷不理睬紛涌而來的流言,太守府的官吏們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敢有所動作。
讓他感到萬分沉重的是孫九的死訊,還有隱藏於流言背後的那些別人體會不到的毒牙。對漸漸成熟的旭子而言,隱藏在流言背後的那些東西,殺傷力遠遠超過了流言本身。
旭子不同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敵人。流寇們絕不是什麼傳說中的俠盜,義賊,可能他們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都是出於無奈,但他們要吃飯,要壯大,要集聚實力對抗官府的征剿,就難免會四處劫掠,四處殘害比自己更弱的人。通過半年多的剿匪生涯,旭子對流賊的行徑和他們所製造的災難已經有了深刻認識,戰場上對這些人絲毫不會手軟。但九叔和這些人不同,在他的印象中,九叔是那樣的正直、善良。這個熱心腸的老漢身上集中了自己父輩的所有優點,重義氣,敢擔當,雖然貧窮,卻沒被生活磨去人性的光彩。如果沒有九叔,旭子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張三、王麻子等人丟棄在出塞的路上。那樣,就不會再有多彩多姿的草原回憶,更沒有今天的功名與富貴。
他可以否認自己是孫九的弟子,在遼東時,老謀深算的李淵和劉弘基已經幫他找好了一個無處可察,說出後卻給其身份平添幾分神秘的師承。他的師父是一位隱居草原的世外高手,傳說中的磨鏡老人。把這個名號報出去,足可讓很多存心找麻煩的人無從下手。但旭子無法掩飾他與九叔之間的那份感情,那份視之如師,如父,亦如友的感情。很多時候,旭子甚至自覺身上有一股血脈與九叔相連,起伏同步。特別是在一些令人迷茫的選擇關口,旭子喜歡問一問自己,如果劉弘基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如果宇文士及在同樣情況下,他會如何選;如果九叔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在旭子心目中,劉弘基代表着世故,宇文士及代表着功利,而九叔,則代表着人本性中的純良。偶爾,他還會問一問自己如果徐大眼在同樣情況下,會怎樣處之。心中隨之涌起的則是一份溫暖,一份冬天時令自己的心不結冰的溫暖。
然而,眼下親情和友情都成了造謠者手中的刀劍。那個黑暗處的影子對旭子的瞭解如此之深,幾乎一動手,就是記絕殺。因爲旭子心裡明白,如此清楚地知道孫九、大眼和他們三個關係者,用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其中滿足和三人一同出塞,並捲入眼下河南諸郡剿匪之戰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李旭自己,另一個就是徐大眼。
“這記殺招是茂功想的,只爲了逼得我在郡兵中無法立足,由此可以避免我們二人在沙場上再度相遇!”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落下來,打在臉上,然後流進嘴裡,很腥,很苦。
這場雨來得非常快,非常急,又非常冷。天地間頃刻就白茫茫連成了一片,風雨中看不見所有人的真實面孔,偶爾有閃電照下來,顯示出來的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身影。鬼一般,模糊而猙獰。
在雨中策馬急走的旭子記得自己和徐大眼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從最初的彼此不服氣到患難於共,再到後來的生死相交。記得在草原上和陶闊脫思、娥茹那段輕鬆歲月。記得爲了維護家族利益,大眼如何逃避娥茹那火一般炙烈的目光。記得在風雪中,大眼爲他點起的那一團濃煙。
電光中,他還看到阿史那卻禺的營地。旭子記得大眼和自己如何在馬尾巴上綁乾柴,如何奪門而出,如何躲避追兵。然後,即將走投無路時,大眼突然在黑風屁股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瞬間的刀光,至今如電。
“把馬讓給你,明着他吃虧,暗裡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雷鳴聲裡,吳黑闥當日話清清楚楚地重現。
“不可能,大眼不是那種人!”旭子抹了把臉上的雨,在心中大聲地爲朋友辯解。這一切都不是徐大眼做的,包括當日吳黑闥的刻意污衊。但除了徐大眼外,的確沒有人對他的過去知道的如此詳細,甚至能準確地找到並利用他性格上的弱點。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纔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的話夾雜風雷聲中向旭子打來,打得他臉色煞白,脊背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下駝。
“關鍵時刻在馬屁股上捅一刀,以徐大眼的縝密心思,一定會算到自己不肯拋棄同伴獨自逃生。所以,他算好了自己會點燃衣服,引走追兵。算好了黑風跑上一段時間就會因爲筋骨受傷而倒地。”
雨太大,太急,澆得人渾身冰涼。李旭忍不住想哆嗦,他感覺到自己的全身血液一點點在結冰。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的話卻如驚雷,將已經凍成冰塊的血管炸開,讓人眼前染滿紅色。
“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楊夫子當日的叮囑也透過風雨而來,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原來,淳厚也是錯,這世界上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旭子又抹了一把臉,苦笑。九叔爲人淳厚,仗義,所以他會被人殺死在酒席宴間,與官兵對抗中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底全部便宜了別人。至於自己,李旭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次次被人出賣,一次次經歷背叛,皆是因爲淳厚,對朋友毫無防備的淳厚。
“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劉弘基當日如是教誨。但劉弘基相信過別人麼?旭子知道,至少在對於唐公的態度上,劉弘基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的真誠。況且,徐大眼此刻所處的位置,是敵人,而不是朋友。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是笨蛋,無論吃多少次都學不到乖!”李旭嘆息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是錯的話,他知道自己該如何保護自己。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該感謝那個流言的製造者,無論他是不是徐世績本人。
在雨中努力辨了一下方向,他撥馬朝自己的府邸狂奔。大隋二等伯的府邸就在歷城內最安靜,最雅緻的地段,那裡與他目前所處位置沒多遠。旭子知道自己除了這份辛苦掙扎着掙來的家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發誓一定會守護好,不會像九叔一樣被人輕鬆地將其奪了去。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又握了刀柄。指關節處被雨水凍得白中透青,心裡卻再感受不到其中的陰寒。
雨來得太急,街道上此時已經沒有行人。所以旭子不用顧忌戰馬會踏傷人,只管讓坐騎撒開四蹄狂奔。他喜歡這種在流瀑中穿梭的感覺,洗去最後一縷溫情後,他覺得自己脫胎換骨。
一個瘦瘦的身影突然從風雨中衝出來,幾乎是硬闖到黑風的蹄下。“籲!”旭子大叫一聲,用全力拉緊了繮繩。狂奔中的黑風前蹄高高舉起,嘴中發出一陣憤怒地咆哮。來人簡直是在找死,如果不是李旭拉得及時,如果不是它自身也有靈性,這傢伙肯定會被活活踏成肉醬。
“找死啊你!”旭子怒罵,跳下馬背,欲給那個嚇傻了的身影一個深刻教訓。他的拳頭舉了起來,卻忽然僵在了半空中。
“外邊雨大,老爺小心!”驚魂稍定的石嵐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同時向旭子舉起一件厚重的蓑衣。
石嵐舉着蓑衣,自己卻只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質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頭一澆,直接貼在了身上。她的頭髮很黑,睫毛很長,洗盡錢華的臉色是一種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純淨,但很細膩,也許是因爲冷,也許是被旭子注視得有些不好意思,純淨之下還有一團火焰在慢慢上涌,若有若無地,灼傷人的視線。
“你怎麼跑出來了?”李旭沒急着接蓑衣,而是警覺地問。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嚨下隱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傷人的是疑慮。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賣自己,旭子不知道這世界上還能相信誰。也許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備。甚至那些曾經血脈相連的,比如說五哥張秀。
“雨突然來,我知道老爺沒帶蓑衣。蓑衣….所以….”石嵐顫抖着已經發紫的嘴脣,斷斷續續地解釋。眼前的旭子給她的感覺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從去年冬天被此人買下後,闔府老幼一直都對她以禮相待。在這段安寧日子是如此難得,令人有時候都忘記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個好人,和秦叔寶他們截然不同!”石嵐曾經一遍遍得出類似結論。
“但老爺今天的眼神和臉色…….”她慢慢地垂下頭,讓冷雨順着脖頸灌入領口,隨身體輪廓而轉折起伏。
“老爺,老爺,怎麼站在這裡。這麼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沒等李旭猜出對方的險惡用心,管家李無咎的聲音遙遙地傳來。老人穿着一件蓑衣,手裡還捧着一件。在他身後是同樣全副武裝的來福和來順,各自還捧着一個斗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傘就衝了出來。這大風,竹子扎的玩意還不是一吹就散架麼?”好心的老管家先劈頭蓋臉地將客人一通數落。然後走上前,不由分說將斗笠蓋在旭子頭上。
“好歹老爺回來了,省得我們分頭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個斗笠,一件蓑衣,橫穿半個歷城,也保不準會走到兩岔去!”老管家的嘴雖然有些碎,意思卻表達得很完整。原來雨乍一大起來時,府中諸人都想到了東家早晨出門時沒帶任何遮蓋事物。所以衆人決定分頭前來迎接,結果沒等管家指派好路線,石嵐耐不住性子第一個跑出了院門。
“我以前沒,沒用過傘。不曉得,不曉得它那麼嬌貴!”隱藏於皮膚下的火焰終於燒到了表層,石嵐紅着臉,解釋的聲音細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發現女孩手裡還握着半截竹棍,上面零星掛這幾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傘骨。至於傘面,已經不知道被風吹到什麼地方去了。毫無打傘在暴雨中行走經驗的她顯然摔過一跤,膝蓋處還有泥漿的痕跡。
油紙傘,因爲其精緻且輕便,是富貴人家賞雨時的最愛。特別是在春雨連綿的天氣裡撐一把彩色紙傘,一邊漫步欣賞空濛山色,一邊聽雨點打在油紙之上的細碎韻味,令生活中平添詩意幾許。但尋常小門小戶不會花錢買那既不實用,又容易壞的敗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莖編的蓑衣就不錯了,大雨天不能幹活,瘋子纔到外邊找罪受!
和石嵐一樣出身於貧困,並曾經深深品嚐過由貧困而帶來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誤解了石嵐的好心。看着一邊哆嗦,一邊將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但很快,警覺就再次充滿了他渾身上下沒一個毛孔。“誰知道她這份關心是不是裝出來的,平白無故,她獻什麼殷勤?”
“咱們快點回家去,我叫廚房準備了熱湯。來福,上前攙着老爺!來順!跟在大夥身後牽馬!”管家伺候李旭穿過防雨之物,然後大聲招呼。旭子平素對人隨和,所以管家在他面前也沒太多顧忌。平時大夥更像生活在一個院子裡的親戚而不是主僕,彼此之間處處透着溫情和關切。
但石嵐除外,自從進入這個家的第一天,她就沒融進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雖然她同樣是被旭子從人市上領回來的。她也無法與管家、廚娘和花匠這些受僱傭但有人身生自由的僕從同列,因爲衆人皆可爲李府做事,李旭卻沒有任何事情安排給她做。甚至連居住之處,都是不倫不類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遠親。
“可憐的石姑娘,呵呵,她一番心思東家依舊視而不見啊!”跟在李旭身後,看着前方隔着大大一段距離的三個身影,老管家李無咎笑呵呵地想。與旭子靠得近是來福,東家不用他攙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側肩膀和石嵐之間卻空着很大一段距離,二人幾度因爲躲避路上的水窪而相互靠近。但過了水窪後,彼此的身影又警覺地各自分開。
愛管閒事的老管家一直認爲旭子和石嵐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嵐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後,他依舊認爲東家應該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長得很水靈,怪不得東家不惜與秦叔寶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領回家來。特別被雨淋了後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樣,都讓人憐到了心眼兒裡。此種的天生媚骨的女子只有東家這樣有大福氣者才能採拮,換了其他人還真未消受得住。至於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那有什麼?大戶人家的男子誰在這個歲數上沒有三、五個侍妾伺候着。反正她們又入不了廳堂,大不了最後厭倦了,給一筆錢打發走唄,這還算有情有義的。若是碰上那些無情的主,亂而棄之是家常便飯,誰人又能說出些閒話來。
至於石嵐在眼中流露出來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並不覺得女人心繫旭子有什麼錯,像東家這樣年紀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貴者,哪個女孩子不願意偷偷地看上兩眼。況且東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無論在外邊還是在家裡,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縣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着李旭和石嵐依次走入了大門。雨後的臺階有些滑,石嵐不小心晃了一下,幾乎本能地去拉前邊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轉向一邊,將大門推得發出“乒”地一聲,十分刺耳。
在她即將摔倒的一瞬間,老管家看見旭子的身體停了停。“畢竟是練武之人,簡直後腦勺上都長着眼睛。”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以爲旭子會轉身相扶,但他的身體只是停了停,低低說了聲“小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後堂。
“唉!”管家看得心裡直嘆氣。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麼,放在手邊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麼?“東家不會還沒嘗過女人滋味吧!”在雙腳踏入自家門檻的瞬間,老管家如是想,他無奈地笑了笑,搖着頭走向廚房。
“又在故作可憐博取同情,誰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李旭冷笑着,推開自己的臥室門。他強迫自己相信石嵐的一切舉動都是裝出來的,僅僅是爲了博取自己的同情。這個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務繁忙,與她的話不多。但有一個美麗女子在家,他覺得整個院落都平添了數分生機。
可今天,他卻覺得石嵐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懷疑。結合前一次鬧匪患時,北海郡的亂匪對齊郡子弟的集結情況幾乎瞭如執掌的情況,旭子很有理由懷疑石嵐就是李密留在齊郡的眼線。“不對,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動聯繫的李密。因爲她想給自己的父親報仇,所以賴在我的府上!”旭子一邊被來壽伺候着換上乾衣服,一邊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詭異,陰狠中透着邪惡,從沒見過主人如此模樣的來福嚇得手忙腳亂,幾個絆絛系來系去,不是系偏了位置,就是系脫了鑖眼。
“你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無可忍,怒叱。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腦門,手腳不聽使喚!”來壽見李旭發火,動作愈發笨拙。嘴裡不停說着好話,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腳踢出家門。
看他這樣惶恐模樣,旭子反而自覺無趣了。“你下去吧,等會兒給我送壺熱茶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走了突然變得笨拙的來壽。系絛絆是件小事,本來就不需要人伺候。只是來壽一走,屋子裡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紗糊就的小窗上,點點滴滴,每一聲都透着孤獨。
這一刻,旭子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冷。剛纔的淋雨的時間太長,從頭到腳,一直到骨頭好像都被淋透了,連帶五腹六髒一塊凍成了冰。偶爾嘆一口氣出來,都是一團白霧。
白霧在嘆息中慢慢飄散,勉強凝聚着的心神也隨之凌亂。旭子悶哼了一聲,雙手支在了窗臺邊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傳來一股股難言的痛癢,從頭到腳彷彿有很多螞蟻在爬。那是歷次戰鬥留下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幾處。原本以爲受傷多了以後人就會麻木,就會忘記疼。事實上,那些瘡疤唯恐被主人忘記,每次陰雨時,都會主動提醒旭子它們的存在。
身上的傷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傷呢呢?旭子擄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傷痕在皮膚上蠕動。他記不清那些傷是在哪次戰鬥中所受,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出塞之後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賣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親戚的,每次背叛過後,他都盡力讓自己振作,盡力把它看作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磨難。寶劍鋒從磨礪出,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況且自己本身只是一塊頑鐵。這樣自我安慰着,他慢慢地用笑容將自己封閉起來,慢慢地學會自我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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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淡紫的閃電從空中劈落,將漆黑的天空劈出條巨大的裂縫。在閃電消失的瞬間,雲被燒紅,翻滾如血。“賊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着雷聲將屋子砸得瑟瑟顫動。指關節的劇痛快速傳回,壓過舊傷口的痛癢,令人精神爲之一振。他原本以爲,經歷多次背叛後,自己會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面對這些風雨,沒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閃電,依舊劈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此後再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搖頭,長嘆。如果成熟的定義就是從身上將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抹去,就是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學,去嘗試着做。雖然未必學得徹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學習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觀人之術就是從徐大眼身上學來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東西,自己一樣能夠亦步亦趨。
想到這,他仰起頭,再度噴出一縷白霧。然後用手臂將身體儘量撐直,以免被人無意間看到自己的軟弱。屋子裡沒有人,他的擔心純屬多餘。小廝來壽估計是被嚇到了,說是去廚房端茶,茶樹葉子都快落光了,依舊沒將茶端回來。
四下掃視的半圈,旭子爲剛纔對來壽的粗魯而感到有些歉意。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賣身給大戶人家做小廝,每天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旭子不發脾氣,他們還戰戰兢兢。猛然間出言呵斥,足以讓他們嚇破膽。
他們是無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沒能力背叛。旭子搖頭苦笑,正當他準備找些事情來分散心神的時候,耳邊隱隱傳來一串腳步聲,緊跟着,門“吱呀”輕響,淡淡的茶香帶着雨天的味道鑽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麼我再喊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間裡歇兩天。如果管家問,就說我答應你的!”旭子低聲吩咐,話語中不無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邊受到的委屈發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爲,從小時候起,父親就以自身爲榜樣教導過他怎樣做一個男人。
來壽今天的膽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許多,放下茶水點心後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李旭身後,低聲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廚房特意煮的茶,裡邊放了人蔘的。老爺趁熱喝了吧,冷了就沒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過頭來,只見一名少女雙手捧着托盤,在自己身後悄然而立。此時的她換了一件淡綠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鵝黃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關切之意宛然,還有一雙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爾亦帶着幾分迷茫。
是石嵐,自從見面後就引來無數麻煩的石嵐。當日旭子鬼使神差地從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憐,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過是心頭柔軟處偶爾一動,並沒包含太多其他含義。誰料此舉牽扯出麻煩無數,先是引起了秦叔寶、羅士信等同僚的誤會,後又被管家以爲是貪圖別人美色。旭子沒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着時間去證明一切。反正半年來二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石嵐依舊住在客房,依舊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麼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問。他今天可沒心思欣賞石嵐的打扮,剛剛決定摒棄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個人試試其具體效果。
“來壽剛纔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參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親手熬的,燉了小半個時辰呢!”石嵐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來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裡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來,旭子雖然對她不假辭色,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一舉一動都隱藏着敵意。
在對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嵐發覺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雖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發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難,也要尋得一個給父親報仇的機會。平素旭子笑臉相對時,仇恨就如一條蛇,時刻吞噬着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態度突然變得惡劣後,她反而無端地膽怯起來,唯恐惹得對方絲毫不滿。
“我這是怎麼了!”石嵐用牙齒咬了咬嘴脣,慢慢地擡起頭,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猶如兩軍相對,她立刻被殺得丟盔卸甲。將視線快速偏開,恨不能馬上找個藉口溜走。
好在李旭沒有繼續追殺的興趣。慌亂中的石嵐感覺到手上一輕,茶碗被對方從從托盤取走。她輕輕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禮。然後轉身匆匆走向屋門,雙腳邁動得卻不足夠快,還沒走到門邊,旭子的話已經從背後追了過來。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霧,低喝。剛燒好的參茶有些燙,炙烈的熱浪從嗓子眼一直滾到心底。但這些並不能將心頭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還習慣麼?”他不理會石嵐的緊張,繼續追問。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對方心窩。
“快,快七個月了,石,石嵐笨手笨腳,給老爺添麻煩了!”石嵐再次屈膝,低頭,向主人施禮。曲裾和比肩搭配起來很顯身段,人影晃動處如弱柳拂風。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銷,管家也刻意討好,所以現在的石嵐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裝扮,無需刻意塗抹,便能盡顯青春少女的明豔。
但旭子接下來的話卻將令她的身體猛然僵直。“記得姑娘說過在臨近郡縣有親戚,眼下道路還算太平,賣身契我已經還了你,你隨時可以去投親!”
李旭一字一頓的說着,從牙齒地縫隙裡體味着某種報復的快意。石嵐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線,他沒有證據證明。但他身邊不能再留一個隨時可能出現的背叛者。這幾年受的傷已經足夠多了,不願,也沒必要爲一個本不相干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會很失望,很震驚,甚至因身份的敗露而驚惶失措。這些後果旭子都曾設想過,所以他強迫自己去看,通過傷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腸變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對方的身體只僵了很短一段時間,然後就慢慢恢復了柔軟。
“的確打擾了老爺很長時間,如果老爺不提醒,二丫幾乎忘了!”石嵐擡起頭,給了旭子一個從容的笑臉。這一瞬,她的眼神裡寫滿憂傷,但身體卻極爲堅強,與面前的旭子簡直是天造地設。“這些日子,謝謝老爺照顧。石嵐若有機會,一定回報!”她緩慢說着,慢慢感覺到自己全身血脈凝結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當初那濃烈的恨意。儘管被掃地出門後,就失去了最佳報仇機會。但只要人活着,只要用心去恨,再強大的敵人也會露出破綻。
這種冷靜與絕決的表情遠出乎旭子的預料,也許是因爲喝了參茶的原因,他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又裂了一道縫,裂縫中,涌出的是一股說不出地悵然。
“你準備去哪?”旭子不無懊悔地追問。
“老爺既然命令石嵐走了,又何必問石嵐去處呢!”正快步走向房門的石嵐回過頭,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趕你走,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裡,久了,恐怕名聲有損!”李旭緊張地給自己的行爲找理由。雖然內心深處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他依舊覺得自己的行爲很殘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殺人性中所有閃光點,這成熟的代價也未免太大!
“我一個土匪的女兒,哪裡還在乎什麼名聲。”石嵐搖頭,微笑。“倒是老爺,其實沒必要理會外邊那些風言風語。你越在乎,別人的陰謀越容易得逞!”
這一刻,她的笑容淒厲如電,瞬間撕破了旭子心頭所有僞裝。“你怎麼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問。他一把抓住了石嵐的右腕,只輕輕一用力,便令對方丟掉了托盤,高高地舉起了手臂。
“啊!”石嵐口中發出一聲痛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這個謠言,對不對。你一直與瓦崗寨的人有聯絡,對不對。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我哪點慢待過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團的煙眉,厲聲追問。
所有謎團都找到了源頭。是石嵐,因爲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樓臺的便利,她才能將齊郡的準確軍情通報給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爲和瓦崗寨的人有勾結,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謠言,並且故意裝做關心自己的模樣。通過雨中送蓑衣的行爲,以便更深入地與自己接近。
這個女人心如蛇蠍,自己居然還將她養在家裡,還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滿了懊悔,充滿了仇恨,只待聽得一個是字,他便要將對方掄起來,狠狠地摔到外邊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嵐痛苦地叫喊着,眼淚滾滾下落。一邊掙扎着反抗,她一邊大喊,聲嘶力竭,“我沒有,我連家門都很少出,怎麼會聯繫什麼瓦崗寨的人。況且你從沒跟我說過軍情,我又拿什麼給人做眼線?”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旭子一聽,立刻從狂怒中恢復幾分理智。他的確沒有跟石嵐提過軍中諸事,甚至跟管家閒聊時,也很少說起齊郡郡兵的情況。石嵐亦很少出門,很少接觸軍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給人當細作,也沒什麼機會。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剛剛聽聞,她怎麼已經知道?李旭慢慢鬆開石嵐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滿了殺氣。在他殺人般的目光裡,石嵐像受驚了小貓般倉惶後退,直到整個人貼上了牆腳,無路可逃了,才一邊痛苦地揉着手腕上的淤痕,一邊哭着還嘴,“流言幾天前就傳開了,管家說這些人卑鄙無恥,怕影響你的心情,所以纔不準大夥提。你不信可以去問管家,問來福,對人家這麼兇幹什麼?嗚嗚――”
“的確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間軟了下來。他剛纔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嵐手腕處肌膚被握傷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爲眨眼。自己這樣傷害石嵐,和別人從背後捅自己的刀子有什麼兩樣?旭子心中充滿了自責,他快速向前走了幾步,在對方試圖躲開前,輕輕地拉住了那支受傷的手。
“對不住,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旭子喃喃地說道,滿臉尷尬。前後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已經將剛纔的誓言忘得乾乾淨淨。
“可你已經做過了,這些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石嵐抹了把眼淚,低聲抱怨。輕輕嘆了口氣,她又接着補充了一句,“無論別人說什麼,只要你自己無愧於心就成了。況且山賊中未必沒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傑!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慣我,雨停後我就走,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聽完石嵐的話,旭子心頭又是一軟,挽留的話衝口而出:“如果你沒有地方去,其實可以留下來!這個院子,滿空的!”
“老爺這是挽留我麼?”石嵐被李旭的魯莽模樣逗得婉兒一笑,噙着淚問。
“是,是,你隨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盡,憐意又生,回答的話歧義無限。
“還住客房麼?”偏偏石嵐甚爲膽大,鼓足了勇氣追問。
旭子的心猛地一縮,剛剛被參茶融化開的血液全部涌上頭頂。“她在暗示我!”他發現自己幾乎能讀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當初在草原與陶闊脫絲相伴,日子簡單而快樂,但對方的心思,他從來沒努力猜測過。
後來與婉兒相處,日久生怨,婉兒到底喜歡不喜歡自己,到底想的是什麼。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獨今天的石嵐,膽大又狂野的石嵐,幾乎把愛慕和期待直接地表達了出來。如果旭子再聽不懂,他就簡直成了白癡。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聲答道。大手一揮,再次握住了石嵐的雙腕。
“老爺,你弄疼我了!”石嵐的抱怨聲音彷彿從鼻孔中發出來的,甜膩膩令人心生綺思。旭子換了個不讓對方疼的姿勢,改拉爲抱。石嵐的身體猛然又是一僵,瞬間柔如春水。
攔腰將對方抱着走了幾步,旭子擡腿踢上了門閂。外邊的雨很大,距離吃晚飯時間還早。這樣的下午不會有人跑來打擾。如此風雨交加之時,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師來教。他笨過若干次,不會再繼續笨下去。理智在閃電與雷聲中讓位於本能,石嵐喘息着承受,無怨,無悔。
又一道閃電襲來,旭子感覺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間,他失去了自我,抱着石嵐,如醉如癡。所有煩惱,所有憂傷都飄散而去,在這狂風暴雨的下午,在這個小屋中,只有他們兩個。
兩個人,有時便是整個世界。
當理智又恢復過來的時候,旭子看見對方在流淚,清澈地淚滴順着耳垂滾落,被外邊的閃電一映,絢麗如珠。
旭子以爲對方會提什麼要求,他冷靜地做好了相應準備。如果這個要求出格的話,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拒絕。
不出他的預料,石嵐果然開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聽在耳邊猶如驚雷。
“抱緊我!”她伸出雙臂,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