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持槊(五)

“阿斯藍,你這又是何必。蘇啜附離對你還不夠壞麼?他做的那些事情,連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後都會臉紅!”舍脫哥撒那原本就與蘇啜附離合不來,見阿斯藍執意要爲蘇啜部死戰到底,忍不住上前勸道。

“你不懂!”阿斯藍苦笑着搖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李旭,“但附離懂,他明白我爲什麼這樣做!”

“即便是附離,當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爲時,也曾離開部落,到咱們月牙湖畔來躲避災禍!”必識侯曲利的口才遠好於舍脫哥撒那,接過衆人的話頭,大聲道。

當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諸部的豪傑們人盡皆知。近年來蘇啜附離兄弟對阿斯藍家族的排擠打壓,月牙湖畔的漢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結構與中原的家族不一樣,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決定還需要長老們點頭。否則,性情耿直的阿斯藍早就被蘇啜附離兄弟趕出部落了。

受了這麼多的委屈,阿斯藍卻依舊要爲蘇啜附離而戰,在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看來,其行爲就實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藍沒有迴應,也找不出太好的說辭來回應。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裡灌酒。彷彿喝完了這頓,就再不會有下頓一般。

那淒涼的眼神先是讓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藍近年來的遭遇。當年阿史那卻隅爲了逼蘇啜部就範,主動將自己未出生的女兒聘給了阿斯藍沒出生的兒子。在當時來說,這對阿斯藍及其家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榮耀。待阿史那卻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爭鬥中失敗之後,這樁婚約帶給阿斯藍家族的卻只有災難。而以阿斯藍的爲人,他肯定不會因爲卻禺家族的沒落就主動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卻禺掌管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託魯看阿斯藍不順眼,心胸狹窄的蘇啜附離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藍依舊要爲部族而戰。不需要理由,彷彿這天生就是他的義務。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確理解。突厥狼騎打到長城腳下,中原豪傑要羣起而迎之。中原將士殺向草原時,難道就不允許草原男兒擋在其馬前麼?

今天李旭身後便是長城。他日阿斯藍身後,又何嘗不是牧人們的家園?

爲此,旭子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與好朋友相對而引,鯨吞虹吸,且盡今日之歡。

“你倒是說一句話啊,附離!”必舍脫哥撒那見自己費了半天吐沫,兩個當事人卻絲毫不爲所動,生氣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李旭又灌了自己幾口,抹着鬍鬚上的酒珠迴應。“除了南下之舉外,其他選擇都沒什麼錯!”

“我本不該南下!”阿思藍也學着李旭的樣子抹了一把金黃色的短鬚,臉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淒涼,“但我卻不得不來!”

“你的確不得不來,但此番我送你走,卻不希望在長城腳下再見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舉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腳步已經略顯虛浮。搖搖晃晃趔趄了幾下,待再度站穩身形時,剛剛避開了阿斯藍等人的正面,將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萬五千弟兄全部展現。

長槊如林,旌旗獵獵。

主帥在山坡下與敵軍將領談笑生風,士卒們卻如山岩般巍然不動。除了周大牛等少數幾個爲李旭拎送酒水的親衛外,張江、方延年、時德方等武將文職都筆直地站在弟兄們之間,安穩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藍等人身後的部族騎兵們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聞到了酒香,他們的喉嚨就不停地上下移動。有人性子急,乾脆從馬鞍後解下隨身的酒袋,自顧喝了起來。還有人仗着曾經跟李旭有過一面之緣,笑嘻嘻地從隊伍中跑出來打招呼。周大牛隻要派人送過酒袋去,他們一概來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戰,我已經輸了。不會糾纏不清”阿思藍迅速看了看不遠處中原兒郎們如山軍容,苦笑着承認。對方那邊才能真正稱得上軍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羣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賢者訓練出來的騎兵!”收起笑容後,他又繼續補充。無論實力相差如何懸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嚴。長生天可以降下風雪,卻不能強行按彎勇士的脊樑!

“蘇啜部的騎兵,想必沒有全部帶在你身邊!”李旭快速掃了一眼亂哄哄的部族騎手們,然後輕輕搖頭。

“我部精銳盡在附離埃斤身側。我所帶的,都是這兩年剛剛開始接受訓練的新人!”阿思藍跟着搖頭。“所以,附離,我勸你不要將骨託魯汗的實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剛纔說的,無論如何,我都得站出來,是不是?”李旭又抿幹了一袋子酒,帶着幾分薰然意味迴應。他知道阿斯藍這句話沒有任何惡意,但和對方一樣,在外敵殺到家門口時,他別無選擇。不管部落的頭人和長老過去對自己是好是壞。也無法再計較朝廷和權臣們如何糊塗昏庸。

“當然,否則你就不是附離!”阿思藍彷彿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離,你是阿思藍!”李旭舉起酒袋,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藍,你是附離!”阿思藍用力將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兩眼隱約已有淚光。

他二人在這廂喝得灑脫,卻把舍脫哥撒那急得直跺腳。如果阿斯藍與蘇啜附離兩個聯手,整個蘇啜部必然不肯遵從十三家部落長老推舉李旭爲新任大可汗的提議。屆時,恐怕月牙湖畔難免要颳起一場血雨腥風。死得都是白天鵝的良種子孫,反而令旁邊的野驢、狐狸白白撿了大便宜去。

沒等他上前再勸,必識侯曲利快速伸出手,從背後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繩。“放心,阿斯藍和附離兩個打不起來!”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邊低語。

“那他們……?”哥撒那被幾個朋友的古怪行徑弄得暈頭轉向,皺着眉頭追問。

“咱們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虛,舉着皮口袋湊到李旭和阿斯藍兩個身邊,與二人交相碰了碰,將皮袋中的奶酒一飲而盡。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藍臉上也涌滿了薰然之意。“附離,你聽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當你是附離!生了翅膀的附離(蒼狼)”

“我也當你是阿斯藍,馳騁草原的阿斯藍(豹子)!”李旭一邊喝一邊迴應。

“阿斯藍和附離本來應該是兄弟!”阿思藍抹了把鬍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藍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不是很強烈,但足以驅散眼中陰影。

“阿斯藍不想跟我開戰。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勝利者一樣,屠戮他的族人!”強烈的緊張之下,旭子緊握皮口袋的手微微發顫,將小半口袋酒全灑在了胸甲上。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些問題便迎刃而解了。作爲一箇中原人,他根本沒有打算過按照草原規矩,將戰敗者全部貶爲奴隸。當年他就不認同蘇啜部這種殘忍行爲,現在依然不認同。

“如果好兄與骨託魯開戰,阿斯藍,你怎樣做?”想到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問道。

“附離,你,你知道我不能幫你。我已經敗了,沒資格再當你的對手。等我帶着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託魯之間的仗已經打完了!”阿思藍想都不想,邊喝邊答。

“如果我打贏了骨託魯呢?”李旭問話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語言一字一頓地追問。

“很難,他們人太多!”阿斯藍頹然搖頭。擡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嘆息着道,“你別指望甘羅幫忙。爲了擺脫甘羅的影響,骨託魯至少做兩年的準備!”

“別管那些,我只問你,如果我打贏了這仗,你準備怎麼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藍的肩膀,望着對方的眼睛尋求答案。

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一個激靈,阿斯藍心中的醉意也瞬間消失。直起已經不再年輕的腰身,他再度鄭重強調。“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殺到月牙湖邊,請踩着阿斯藍的屍體過去!”

“也許我單人獨騎會捧着酒去!”李旭詭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轟然相碰,“時候不早,幹了這袋,諸位兄弟儘管上馬!”

“捧着酒……?”阿斯藍先是一愣,然後猛然醒悟到了什麼般,咧嘴而笑。

“當然捧着酒!阿斯藍,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夠吃了麼?”李旭將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釁般大笑

“什麼話,你若是來,我一定親手放翻你!”阿斯藍憤然作色,舉起酒袋,仰頭下倒。

那酒味兒先是濃烈如刀,然後甘冽如泉,接下來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餘韻,縈繞在舌根喉嚨之間,連綿不絕。直到告別的雙方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消失了,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張江、時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語,所以李旭最後與阿斯藍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們一句也沒聽懂。但從自家主帥和敵人的臉色上,他們推測出雙方彼此之間一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只是這個默契的具體內容,大夥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

“那個金黃鬍子的野人似乎輸得極不服氣?”又走了一段山路,張江心癢難搔,湊到李旭身邊低聲打聽。

“大將軍今天放走了他,會不會是放虎歸山?”明知道沒有自己說的這種可能,時德方還是低聲提醒。“突厥人向來言而無信,他們雖然不是突厥人,卻也是喝狼奶長大的!”

“不會,十幾個部落共同達成的協議。單憑一兩個人很難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圍攏過來的親信們一眼,低聲解釋。“況且經歷此次戰鬥,他們都發覺中原並不是一塊容易啃的骨頭。當然不願意再給阿史那骨託魯當刀子使!”

“但那個蘇啜部,不是沒參與那天的公推麼?”方延年聽得似懂非懂,皺着眉頭追問。

“他們每個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蘇啜部雖然強,但也不敢貿然向其他十三個部落動手。阿斯藍是擔心我報復蘇啜部,所以堅持要爲自己的族人而戰。舍脫部和必識部的將領不願霫族的牧人自相殘殺,所以勸阿斯藍背叛蘇啜附離!”李旭知道衆人的好奇心輕易不會得到滿足,索性一口氣把剛纔的交鋒解釋清楚。

阿斯藍、哥撒那與侯曲利三個雖然都是草原豪傑中的翹楚,心思深邃程度與中原的宇文述、李淵、裴矩等人卻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規矩又被中原老狐狸們反覆“淬鍊”過的李旭輕而易舉地便猜透了阿斯藍等人的心思。

阿斯藍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滅。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卻擔心蘇啜部因爲推舉新可汗的事情,向他們發起報復。所以阿斯藍要爲自己的部族血戰到底,侯曲利與哥撒那則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將李旭“綁在”他們部落的勒勒車上。三個人的選擇不同,卻都是爲了自家部族的將來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滅族屠部這種愚蠢事。他蘇啜部的時候,他沒有因爲自己來自中原,而感到血脈卑微。離開蘇啜部後,他也沒有因爲對方是牧族,而自視品種高貴。

在他接觸過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卻禺這種老狐狸,有蘇啜附離這種短視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藍、哥撒那這種熱血漢子,中原也有王須拔、程咬金這種磊落豪傑。至於普通百姓,牧人也好,農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飯。他們習慣也許各異,本質卻沒什麼差別。

雖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職位只是一個噱頭,將來未必做得真。可出於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幾個好朋友將來自相殘殺。所以,他先用話擠住阿斯藍,逼迫對方許下不再追隨蘇啜附離、阿史那骨託魯兩個南下的承諾。然後遵從草原的習俗,宣佈自己日後將捧着美酒,上門去拜會昔日的朋友。

草原習俗,拜會朋友時如果帶吃食,是對方極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與朋友共享的。對方捧着酒袋上門,自己當然不能舉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蘇啜部的利益不會受到傷害的情況下,選擇支持一個受到十三部長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還是選擇繼續支持處處與自己爲難,又新近戰戰敗逃回的蘇啜附離做埃斤,對於阿斯藍而言,答案就立刻變得異常簡單。

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贏長城之戰!

大軍迤邐回到長城腳下,早有細作將凱旋的消息報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聞報,立刻帶着陳演壽、崔潛、王伏寶等一干留守文武從缺口處繞路迎了上來。見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數步,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喘息着道:“既然打贏了,爲何還要繞個圈子,不按原路返回來。我已經派了四撥斥候出去尋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訊,爲兄只好帶着剩下的弟兄出塞與骨託魯那廝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這位大舅哥的關切有幾分是真,但從對方鬢角間,卻清晰地看到了數縷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對方的肩膀晃了晃,大聲回答道:“小路太消耗體力,去時急着與人拼命,大夥還都能咬牙堅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隊不可。況且還有四千多部族騎兵落在後邊,不親自送送他們,我也實在難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熱情。一邊從他的大手下掙脫,一邊笑着抱怨:“你這傢伙就是‘古道熱腸’!怎麼樣,見到當你那些老朋友了?他們沒跟你當場拔刀子?”

“沒有,喝了幾碗送行酒。高高興興地散了!”李旭從建成肩頭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後握掌爲拳,輕輕砸向崔潛的胸口,“這些天勞煩建成兄、陳叔和諸位將軍了!弟兄們的士氣如何,軍需還供應得上麼?”

“弟兄們聽說了大將軍已經砍斷骨託魯一臂的消息,士氣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輪他們出塞轉轉,趕在狼騎聚集之前,再拆幾根骨頭棒子呢!”崔潛笑着斜退開半步,將身側的王伏寶讓到李旭的視野中央,“軍需補給暫時也無需擔憂,竇王爺又遣人送了一批糧秣過來,說是十天之內便到涿郡!”

“多謝竇王爺!”李旭聞言,趕緊向王伏寶等竇家軍的將領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馬的糧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來承擔,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氣大傷。竇建德能在自身物資供應也不寬裕的情況下,還設身處地地替博陵考慮,這份恩德不可謂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爺出資。大部分都是從運河上過來的。”王伏寶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動解釋“我家王爺不過又添了些,給你湊了個整數而已!”

“運河?”李旭的眉頭輕輕一跳,驚問。北運河爲大隋遠征高麗的運糧通道,從黃河岸邊汲郡一直延伸到薊縣。這條水道南端連着洛陽、瓦崗還有幾個零星的地方“諸侯”,除了竇建德外,沒一個與博陵六郡有過交往。其中誰能如此慷慨地幫助自己,就實在令人難猜了。

他這廂眉頭緊皺,李建成那邊卻不願意耽擱太長時間。快速湊過來低聲建議,“大將軍,野外風勁,弟兄們也累了,依我之見,具體軍務,咱們是不是先返回長城內再說?”

“願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趕緊順着李建成的口風將話頭打住。轉過身,向肅立在長城腳下的弟兄們用力揮手,“從黃花豁子那段被沖毀的長城入塞!回營後先休息用飯。都尉以下將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將照常應卯!”

“諾!”將士們齊聲答應,轉身沿山坡下谷地繞向最近一段被洪水衝出長城缺口。那缺口處於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損嚴重。突厥人大舉入侵的消息傳來前,本爲商隊和馬賊們過往的捷徑。去年秋天和今年開春,涿郡太守崔潛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並在溝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塊搭建了一座簡易敵樓,數個箭塔。

將士們迤邐從溝谷下通過,卻不因爲道路的突然變窄而混亂了軍容。每每走到狹窄處,總有低級將校主動站出來,將本部隊伍變細,待通過後,又快速恢復原樣。

望着弟兄們的背影,李旭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欲與前來接迎自己的將領們一併入塞,卻又被李建成輕輕扯住了絆甲絲絛。他狐疑地轉身,看見後者滿臉微笑。

“弟兄們立下如此大功,若是無賞,豈不有損士氣?”李建成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綿紙折成了方塊,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將軍從長安城裡的大戶那邊訛詐來的,你不花白不花。這次的數額我已經命人替你準備好了,稍後便可以從我那邊的輜重營搬出來。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報個數兒,我一定想辦法替你籌措!”

李旭帶着幾分愕然打開紙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蠅頭小楷寫着:牛肉若干、銅錢若干、精米若干。並隨後列出了合適的按人頭分配方案。看字跡,顯然是李建成親手所寫!他心中又是一陣恍惚,笑了笑,將紙片交給與自己寸步不離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說的跟大夥宣佈。告訴大夥這是唐王給的籌措的,讓大夥放心享用!”

“諾!”周大牛接過紙片,拔腿跑到隊伍正前方,跳上一塊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將軍有令,此番出戰者,每人賞錢五百,精米兩鬥,肉乾兒半斤。今晚即可領取,可自行託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將軍有令”跟着周大牛跑過來的親衛們齊聲高呼,將嘉獎令重複送進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雖然尚武,但弟兄們打了勝仗的賞賜卻有一套嚴格的規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沒功勞者撈不到喝湯的勺子也毫無怨言。似這般以人頭爲單位,不問功勞大小的成規模發獎賞的行爲極其罕見。所以弟兄們乍一聽周大牛的話,都楞了一下,然後便大聲歡呼起來。

“是唐王給籌措的”待歡呼聲起了,周大牛才如夢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個人聲音哪裡壓得過上萬人所發出的喧鬧,非但弟兄們聽不見,連李旭這邊也只能聽個影影綽綽。幾個負責傳遞命令親衛扯了嗓子將周大牛後半句話重複了數遍,聽到的人依舊聊聊無幾。

“呵呵呵呵呵”王伏寶在旁邊看得有趣,捋着鬍鬚傻笑。

“怎麼樣,大將軍麾下的弟兄們士氣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吧!”李建成笑着向李旭追問。

“多謝唐王安排!多謝建成兄統籌!”李旭笑着迴應。

“謝大將軍!”將士們的致謝聲如山崩海嘯,震得長城瑟瑟落土。

“有勞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賞賜來源的張江帶領一干高級將領圍攏過來,齊齊向李建成致意。

見衆將如此給面子,李建成臉上的笑意更濃,長揖還禮,“諸君何須謝我?我不能親自持槊出塞,與你等並肩作戰,已是孱弱。如果這些小事也做不了,豈不是尸位素餐麼?!”

“世子乃一軍之帥,怎可輕動?這等陣前廝殺的粗活,還是交給我等來幹。世子能在城頭爲我等擊鼓,足以壯三軍之威!”時德方善禱善頌,笑嘻嘻地代替大夥迴應。

“有世子在,三軍後顧無憂!”方延年等人跟着嚷嚷。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擡人,六郡將士做得如此體貼,即便心裡憋着一股子無名火的陳演壽老前輩也不好再挑剔什麼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錢,居然連個水漂都沒打起來!”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幫子,強迫自己笑得更開心。目光流轉過處,看見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頭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嘆氣。

河東兵馬中的其他將領心裡可沒有陳演壽那麼多花樣想法,作爲武將,他們最熱衷的是殺敵建功。因此,當大隊人馬剛一去遠,立刻三三兩兩拉住博陵軍中與自己相熟的將領,向對方打聽此番出塞襲擊敵軍詳情。當聽說博陵軍用兩夜兩天趕了近二百里山路,並且抵達目的地後還立刻能投入作戰時,大夥都張開了嘴巴,低聲吸了口涼氣。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長,普通農夫帶足乾糧,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兩夜兩天的時間內趕完。但放在燕山之間,則足以讓野驢吐血。而博陵軍趕完路後,立刻衝進了人數數倍於己的敵營當中,一戰而潰之,這是怎樣的一種強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強軍,沙場爭雄,還用愁對方兵強馬壯麼?

想到這些,一個軍中流傳已久了說法再次涌上衆人的心頭,“若於李將軍起了衝突,大夥最好別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東與河北向來同氣連枝!”有人偷眼觀望士卒們走過後的谷地,暗自慶幸。從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來看,李大將軍已經穩穩成爲唐王家族中的一員。大夥不用擔心與他爲敵,也不願惹上這樣的對手。雖然對於很多武者而言,這未免是一種遺憾。但與這樣的人做朋友,遠比做他的敵人安全得多。

況且,他臉上還洋溢着足以讓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誠,讓你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無論再危險關頭,不必擔心來自背後的冷箭!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爲人極其謙和,即便剛剛凱旋歸來,對前來迎接自己的將領們都如平常相待,言談之間沒有半點輕慢意味。所以無論是李建成的麾下還是王伏寶的部屬,都願意上前跟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藉機表達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夥想從李旭的話中聽到有關戰場的精彩描述,卻是萬萬不能。提起數日前的奇襲戰,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連周大牛這種往日喜歡將一說成二的人,翻來覆去不過也是“弟兄們趕了兩日夜路,累得要死。”“對方防備疏忽,爲我軍所趁之類!”具體定謀、破營以及浴血奮戰經過,一概從簡概括。

河東與竇家軍將領先是心癢難搔,轉而一想,類似這種以少破多,一舉擒之的大捷,李將軍從出道至現在,已經不知道創造過多少回了,也難怪博陵軍將領們提不起精神頭來吹噓。這就好比一個人整天對着燕窩魚翅胡吃海塞,偶爾吃回鹹菜豆腐也許覺得新鮮,你拎着幾隻豬蹄髈當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連頭都懶得擡一下。

唸到此節,衆人對博陵軍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幾分。有的心中便想着,‘下次與敵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將軍身後見識見識。即便不能與其並肩衝殺,在其背後搖搖旗子,敲敲戰鼓,日後於同僚面前提起來臉上也有光彩。’有的則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沒有福緣將李大將軍收於麾下。有此人在,日後左軍弟兄再見到劉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當天下午,李建成在中軍擺下慶功宴,自己掏錢給出徵將領們滌盪征塵。作爲盟友,王伏寶和他麾下的主要將領也在被邀請之列。酒過三巡,陳演壽再度詢問起戰場經過,這回博陵軍的幾個核心人物做了些準備,由方延年出馬代表大夥做了詳細綜述。經過讀書人加工整理過的戰況,聽起來就比上午倉促問答時條理清楚多了,精彩之處也足以讓人目凝神張。只是比起從武將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幾句概述來,多了幾分花哨,少了幾分與霸氣與從容。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大夥都非常堅信,那就是有李將軍在,骨託魯未必能翻得起什麼大浪。如果骨託魯還打着驅趕爪牙前來拼消耗的主意,大夥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數次之後,不用最後決戰,勝負便已經揭曉。

如果長城之戰打完,李大將軍肯定不可能再與河東翻臉。那樣,憑此人手中所擁有的實力、戰功以及他跟李淵家族的姻親關係,日後其在官場上的成就將不可限量。所以出於單純的仰慕也好,出於爲日後前程鋪路的打算也罷,河東衆將待李旭都如衆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邊倒顯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來就是個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異,也僅僅是一笑而過。

慶功宴罷,一些中級將領陸續散去。李旭、李建成、陳演壽、王伏寶等核心人物又抓緊時間整理目前敵我雙方的具體情況,以免因爲李旭離開這幾天,造成主要將領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幾方面蒐集到的情報綜合起來,大夥發現最後決戰日子已經爲期不遠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動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傳開後,無論跟突厥王庭的關係是親是疏,那些盲目追隨骨託魯前來打秋風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兩。爲了穩定軍心,骨託魯汗必須儘快取得一個輝煌的勝利,用實際行動告訴東部草原羣雄,突厥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還是十拿九穩。此外,突厥人在河東境內試探性進攻的連續失利,也是導致始必可汗與骨託魯等人改變先前驅虎吞狼戰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劉武周麾下行軍長史宋金剛所率領的馬邑軍先後三次在李婉兒面前大敗虧輸,如果阿史那兄弟再無建樹,恐怕那些邊塞上的大小漢人可汗們也不得不考慮考慮突厥這棵大樹是否牢靠的問題。

“情況越來對咱們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紹聯手東向勤王,留守東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將京師到洛陽之間的數個郡縣全部放棄掉了,並且屯重兵於澠池附近,拒弘基於門外!”帶着幾分酒意,李建成繼續向大夥通報。這是從長安昨天剛剛送到的喜訊,對李家的發展至關重要。東都方面退守澠池後,便無力再對河東郡各地進行騷擾。而李家剛好能將一部分兵馬從黃河岸邊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將軍呢?他如何選擇?”論及軍務,李旭口齒立刻伶俐的起來,將手中茶盞捏於指尖,一邊把玩,一邊追問。

“曲老將軍已經宣佈願意聽從新皇號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夥暗示。

衆所周知,新皇不過是李家樹立的傀儡。效忠於新皇,便等於效忠於李家。如此一來,李家的實力又增強了不少,對河東地區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以上。

王伏寶見不得河東將領那份驕傲勁兒,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個見硬就躲的軟骨頭,他投降了有什麼奇怪的。今天投降你們李家,明天說不定就卷着你們李家送的金銀投了瓦缸軍了。到了後天,還說不定去跟誰呢!”

這話立刻引起了公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駁,博陵軍中一些與曲突通相熟的將領紛紛喝道:“王將軍哪裡話來。曲突通老將軍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頭。有些人名氣越大,反而見識越短,行事越瞻前顧後!”王伏寶毫不客氣,醉熏熏地反駁。

他也不是誠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裡火氣較大,又實在看不慣李建成的行爲。這些日子,幾乎每個竇家軍將士都感覺河東與博陵兩家將領惺惺相惜,對自己卻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軍將士對竇家軍冷淡倒也罷了,畢竟人家曾經將河北綠林幾十萬聯軍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驕傲的資格。而河東兵馬憑什麼跟在竇賈軍面前擺譜兒?大夥都是客軍,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騎面前,還指不定誰先尿褲子呢!

“王將軍莫非喝醉了麼?曲老將軍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貴客。你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侮辱貴客,莫非覺得我這個主人軟弱可欺不成?”李建成聽王伏寶越說越刺耳,臉色一沉,大聲質問。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總管在這兒?你想做主人,也得先問問博陵將士們答不答應!”王伏寶面上粗魯,卻也不是好相與的。轉眼之間,便將李建成白天犒賞出征將士的真實目的揭了個底朝天。

這下,所有河東將領都坐不住了,騰地一聲跳到了李建成身後。竇家軍將領又怎能由着自家主將被人欺負,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寶身邊湊。把個老長史陳演壽急得勸完自己人,又攔對方,直忙了個滿頭大汗。

“我記得大夥說好了擊敗大敵當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敵軍本領太差,想先替他們趟道不成?”眼見着兩夥人就要打起來,時德方冷笑一聲,淡然道。

這話相當有力氣,直噎得河東與竇家將領同時翻白眼兒。想跟時德方叫勁,又礙着李旭的顏面,沒辦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氣。

到了這個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盞,笑着向衆人勸道,“大夥都是些酒後醉話,醒了就忘,又何必那麼認真。咱們都要在沙場上脊背靠着脊背了,難道還能因爲幾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願惹李旭不快,聳了聳肩,冷笑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戰場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衝着姓曲的那樣的人!”王伏寶也冷笑一聲,悻然歸座。

“王將軍有所不知,當年突厥破雁門,曲老將軍是第一波頂上去的。我後來伏擊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曲老將軍!”李旭又笑了笑,低聲解釋。

聞聽此言,王伏寶先是一愣,然後臉色大窘,趕緊再次站起身,拱手賠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將軍不知曉其中情況,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見,若是對上突厥狼騎,在座諸君不會有一個軟骨頭。外敵殺到家門口,無論誰遇到了,都會奮不顧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個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寶,大笑。

“就是這話,對外能拔刀而戰,就是豪傑。至於自己人跟自己人窩裡鬥麼,輸贏都未必是什麼本事!”王伏寶也跟着大笑,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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